如果说仅仅是被拓跋宏投喂,冯润还能忍受。
毕竟二人是经年的夫妻,若说恨他恨得连喂到嘴边的饭都吃不下去,也实在是夸大了。
可冯润仍是低估了他的无耻程度。
二人各自吃了几口饭后,拓跋宏竟大喇喇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放,双手抱臂,对她道:“劳冯贵人为朕拆些鱼肉来吃。”
冯润面色一僵,可余光中看见正看着他们的冯太后,她不得不温柔一笑,任命地夹起一块鱼腹,放进他碗中。
拓跋宏瞥了一眼碗中的鱼,并不言语,只对着她的方向,缓缓地张开了嘴巴。
冯润再难控制表情,蹙着眉盯着他。
她不知拓跋宏今日是发了什么疯,竟在人前如此作态!
明明前世的拓跋宏,是十分在意在臣子面前的形象的。
她抽了抽嘴角,朝着台下众人看去,只见众人全都安静吃饭,竟连夹菜也不肯抬头。
再往姑母那瞧去,发现姑母也不再往这儿看来。
这杀千刀的拓跋宏,在人前搞这一套,她岂不是又要被人骂媚上惑主!
冯润将嘴唇咬得发白,无声地抗拒着,就是不愿遂了拓跋宏的愿。
可拓跋宏却似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微微歪着头,笑得越发从容。
冯润看着这张可恨的脸,恨不得扑上去将他虚伪的笑脸撕碎,可那终究只是幻想,她只能深吸一口气,重新夹起一块鱼尾肉,缓缓送到拓跋宏的嘴边,示意他吃下。
拓跋宏看了看嘴边的鱼尾肉,笑容已然消失,再看到冯润一脸受辱的表情,他心中怒意更甚。
这个不驯顺的冯氏女,总是胆大包天,不将帝王威严放在眼里。
夹那人人都嫌的鱼尾也就算了,竟还敢摆脸色给他看。
心中涌上报复的念头,他想看看,如果他一直都不吃,她要如何收场?
果然,冯润肉眼可见地着急起来,甚至在桌下,用膝轻轻地撞了他几下。
拓跋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为所动。
冯润焦急,皱了皱眉,又抬手推了推他的膝头。
待手掌抚上来,拓跋宏才觉出一丝像热天饮冷水一样舒爽,当即弯唇一笑,也学着她的样子,回撞了她的小腿,随后盯着冯润的眼睛,一口将她筷头的鱼肉吃下。
冯润只觉得拓跋宏的目光令她如芒在背,看他吃完,便恨恨地将筷子撤回。
被他咬过的筷子,想摔在桌上又不敢,换一双也不敢,只能心一横,闭上眼,也学着台下诸位大臣的样子埋头苦吃,眼不见为净。
拓跋宏见她红润的樱唇开开合合,搭在洁白的米饭上,活似一幅傲雪寒梅图,看得他口舌生津。
他不自觉地滚了滚喉咙,抓起筷子,径自吃起饭来。
台下的人一直暗暗关注着他们,看到二人都安静地吃起饭来,他们这才敢抬起头来,间或也赞两句美味。
食而无味的饭终于吃完,冯润撂下筷子,当即就像起身往冯太后身边去伺候她净手。
谁料还没迈出去腿,便听到冯太后说:“你服侍好陛下。”
冯润只得停住脚步,接过宫人递上的软巾,等着拓跋宏擦手。
拓跋宏却也站起身,一手握托她的手腕,一手抢过她手里的软巾,道:“我自己来,冯贵人也辛苦了,回宫休息吧。”
冯润此时确实也很想离开,遂迅速将手腕从他手中收回,蹲身行了个礼,便退出太和殿。
回到晖章殿,就见到阿呼与双蒙正说个不停。
此次没能出宫的阿若对他们出宫的经历好奇极了,不停地发问着,看起来比两个出宫的还激动。
一见到冯润,阿若忙迎上去,“娘娘回来了,可饿了吗?奴这就让人传膳。”
冯润摆摆手。
她在太和殿吃得不多也不少,正是刚刚好,此时回到居所,出宫的疲倦一股脑反扑,她只想躺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双蒙被派去还张典廪的一匹半帛,阿呼与阿若则手脚麻利地伺候她卸去钗环。
冯润困倦地一直打着哈欠,阿若见状劝道:“娘娘,那市廛都是些庶民商贾,以后您万不能再以身涉险了。”
阿呼也跟着道:“娘娘,虽然这次没出什么事,可奴回想完,也觉得后怕得紧。下次,还是点上一队官兵再去吧。”
“带官兵去还有什么意思?”冯润白她一眼,“你没见他们吗?连见到市令小吏都怕得要死,要是带了官兵去,人一定吓得都跑光了。”
阿呼瘪嘴,想再劝,可却又十分认同冯润的话。
今日东市一行,真可谓是以小见大,足够她们体会黎民之艰。
大商贾欺行霸市,勾结官兵;小商贩弄虚作假,算计务清,这两重压迫下的,是不得不忍气吞声、割让利益的升斗小民。
阿若看了看被说服的阿呼,心知自己是劝不动冯润的,只道:“娘娘,奴只求您再出行,务必叫奴跟随在侧,奴虽卑微,却愿为您豁出性命。”
冯润闻言十分感动。
自阿若告密的事泄以后,她虽不怨怪,但阿若却自责非常,殿里的活儿也是抢着最苦最累的做,冯润看在眼里却不知该如何消解,只让阿呼不时宽慰着。
现下阿若说能为她拼命,她一点都不怀疑阿若的诚心。
看着阿若那双充满勇气与真诚的眼,冯润笑着拍了拍阿若的手:“知道了,下次一定带你。”
但下次是什么时候,冯润还没有主意。这次出宫,体验虽足够新奇,可市井中的破败脏乱,她亦是很难忍受。
阿若闻言始展颜,扶着冯润躺下后,又携着阿呼出门去。
这一觉睡醒,已是申时二刻。
冯润料想两小婢仍在宫学上课,便也没喊别人,自去书房翻阅记载食药方剂的书籍。
看了片刻,她便烦躁地扔下书籍。
书上写的,要不就是她不敢妄用的药材,要不就是生在南朝的食材,真是看了还不如不看。
正烦恼间,便听到苗女史在门外小声问道:“贵人可醒了?”
冯润大声道:“进来。”
苗女史一进来便道:“娘娘,还请整理仪容,太和殿剧给事来了。”
冯润一惊,猜不出剧鹏的来意,只催促道:“快为我梳妆。”
苗女史也没劳烦别人,亲自上手。
虽多年没再做这伺候人的活儿,但她仍手熟着,不到两刻,便将冯润从头到脚侍候一新。
冯润赞许地点点头,便让她将剧鹏带进来。
剧鹏笑容满面的进来,才要施礼,便被冯润拦下。
“剧给事不必客气,赐座。”
剧鹏客气地只坐半张椅子,仍是弓着背,拱着手:“娘娘,臣此次来是传太皇太后口谕。今日议事结束得早,太皇太后想早些休息,便叫您晚膳不必过去伺候了。”
冯润闻言急道:“可是姑母身体不适?叫了御医吗?”
她依稀记得前世冯太后也是在二月犯了旧疾,头疼难忍,罢朝一月。只不记得是今年还是哪一年了。
“娘娘不必焦心。太皇太后说只是累了,不到召医的地步。”
冯润仍是愁眉不展,心里十分自责自己前世竟这样不关心姑母的身体,连姑母哪一年病了都记不清。
剧鹏只当她一片孝心,遂安抚道:“您只管放心,太和殿上下百来人都看着呢,太皇太后并无病容。”
冯润苦笑:“诸位中人伴姑母二十余年,我是信得过的。只是我心里,仍是担心罢了。”
“臣明白。爱敬尽于事亲,人之常情。”
剧鹏看着冯润仍是愁云笼罩,心里不禁对冯润升起两分好感。
这皇宫中的假意数不胜数,反倒衬得大冯贵人的真心珍贵了起来。
他是冯太后身边的近臣,见过了太多讨好冯太后的招数,大冯贵人的讨好十分浅显简单,却是最难坚持的。
一个被人侍奉惯了的宫妃,是很难放下面子去做那些伺候人的活儿,便是做了,也难免会在举动、神情中带出来。
可他冷眼观之,倒觉得这大冯贵人动作虽生疏,但心却又细又诚,就快把冯太后当小孩儿一般照看。
他素以诚臣标榜自己,自然也对同样真诚的人心生好感,遂道:“臣托大,有句话倒想跟贵人说说。”
冯润知他真诚谨慎,从不妄言,遂作洗耳恭听状。
剧鹏笑道:“臣这几日看贵人十分看重太皇太后的饮食,又对太皇太后食少一事十分忧愁,不知冯贵人可是想为太皇太后做些饮食方面的改变?”
这当然是比较得体的说法,实际上剧鹏早就听尚食局的人说起冯润,说她为太皇太后的胃口,成日盯着尚食局的人。
冯润羞赧,“我是有此意,没想到被你看出来了。”
剧鹏笑道:“贵人行事光明不背人,看不出才是难。但臣窃以为,贵人此举不妥。”
冯润面容一肃:“还请剧给事详说。”
“贵人,太皇太后的膳食,都是御食监与典御监共同商定的,又经徐御师等医者论证过,味道许是一般,但效用却是最佳了。您加了开胃的菜色,可想过与其他菜如何搭配?或又是太皇太后积食怎么办?难道再叫徐御师开些助消化的苦药吃?”
冯润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瞒你说,我曾想过做药膳,终究也是担心药材相克才作罢,这才对食材有了兴趣。可没想到,原来食材也是大谬。”
“是我愚钝,见姑母胃口不佳便只想到这种吃食小事。”冯润语带苦涩。
剧鹏一拱手:“臣以为心诚最重要。贵人既有诚心,何妨从衣着、坐卧处下手?太皇太后毕竟也是个女人啊。”
冯润闻言陷入沉思。
冯太后不喜豪奢,是以吃穿用度都是寻常水平,可那并不代表冯太后不喜新衣,哪个女人能不喜欢新衣服呢?
“剧给事,多谢你出言点拨。”冯润起身便要行礼。
剧鹏慌忙两步将她扶起:“尊卑有序,使不得啊使不得。”
冯润倒不觉给一个宦官行礼丢脸,能帮助她的人,她便要以士待之,这是她从元宏那学到的道理。
“贵人不嫌臣多嘴就好。既传完旨意,臣便告退了。”剧鹏不敢再留,忙拱手告辞。
冯润点点头,让苗女史送剧鹏出去。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冯润从剧鹏说冯太后疲惫的事,联想到前世冯太后生病的事来。
冯太后一向刚强,常常病中亦不忘理政,是以那次辍朝一月,是朝野上下了不得的大事。
她与众宫妃每隔三日便要跪在太和殿外为冯太后诵经祈福,可却不被允许进入殿内。
太和殿进进出出的都是忠臣御医,人人面上都是一筹莫展,拓跋宏更是急得满嘴水泡。
冯润气得敲敲自己的脑袋,恨自己记得这么多的细节,却偏偏不记得是哪一年!
阿若阿呼两人正喜滋滋地提着食盒走进来,一看到冯润满面愁容,立刻收起笑脸,“娘娘,您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冯润倒也不是会为难自己的人,想不出便扔到一边,朝着阿呼手中拎着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阿呼笑着提起酒壶:“是陈合给的,说是咱们出宫这一趟,也没买到合心意的东西,他收了钱心里有愧。”
“陈合是谁?”冯润疑问。
阿呼这才惊觉,自己竟没跟冯润介绍过,忙道:“就是带咱们出宫的那个小黄门。”
冯润这才点点头,接过酒笑道:“他倒是会做生意,尚食局拿的,不用出本钱还做了人情。”
阿若将食盒也提上来:“娘娘,要不要用膳?顺便也尝尝这酒的滋味如何?”
冯润掀开食盒盖,食物的香气即刻发散。
但她确实并没有进食的需要,也没有进食的**,遂将那盖子一扣,道:“赏你们了。若是酒不够,就再去尚食局要一些,只说是我要的。今夜你们尽兴,明早晚些起也无妨。”
两小婢当即大喜过望,蹲身道:“谢娘娘。”
二人欢天喜地地走了,冯润的心里又重新升起惆怅。
张典廪正式更为刘典廪哈,得跟历史上的刘阿素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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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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