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琉璃黄

多出来的云窗记忆,只和奴行有关,颇有睹物思人的限定意味。

云窗十四岁越过仙凡大阵进入修真界,之后,便在多家奴行间辗转。她木讷迟钝,笨手笨脚,总摆出一副苦相,永远是被挑剩下的那个。无法出手,老板就以低价把她转给别的奴行。

年复一年,云窗的身价越来越低,最后像个累赘,白送给柴刀镇的奴行,这年她二十岁。

管事鲁中是个管理大师,云窗是杀鸡儆猴的老实鸡,新来的人奴不服管教,鲁中就当着他们的面暴打云窗,他期待着云窗去找新奴出气,然后变成自己最听话的兵卒。

但云窗从未迁怒,也从未反抗鲁中,六年的折辱,把她变成了一根苇草,麻木淡漠,面无表情地迎接狂风的抽打。

疼痛实在难忍的时候,云窗会想起母亲云霓,她一个人养育云窗十年。

母亲的面容日渐淡去,云窗只记得她重复了十年的叮嘱:一定要去修真界。

母亲,我到了,已经走到头了。

深夜的凉风灌进云拂影的胸膛,吹散了云窗弥留的茫然与心死。

月色下,遮掩面容的修士行迹匆匆。云拂影突然觉得原身并不简单。

云窗五岁才觉醒灵根,为何她一出生,云霓就相信女儿注定要去修真界?

云窗和母亲相依为命,十岁那年,云霓去世,可她直到十四岁才进入修真界。期间四年,她在做什么?她何以谋生?

云拂影左思右想,死活唤不起新的回忆,只好作罢。说不定哪天她看到了什么,又会触发。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在乱七八糟的铺子中找到那个光头女修。

有个小臂上缠了段肠子的男修从西面拐出来,云拂影思索一秒,走了过去。

原来并不难找,主路店铺的背面,就是卖尸铺子。大概有六七间,一溜长板上摆着各色躯体,空气中充满了血腥与腐臭味。

云拂影一眼就看到了光头女修,八具尸体赤条条地摆成一排,她的铺子前站了两名男修,正对着云拂影的同门们翻来挑去。

云拂影在隔壁铺子前停下,两名男修迅速转头看向她,其中一人用黑布遮住了下半张脸。

云拂影双手伸进断肢堆,又摸又戳,脸上装出痴迷的表情,俯身对着截面猛吸一口臭气。

这间的店主迎出来,问云拂影:“食腐啊,摆出来的都是轻酿,长虫的在下面,你要几分烂的?”

断肢肤色灰青,有斑,云拂影猜测“轻酿”就是指这种未见明显腐烂的躯体。她只想装成一个购尸老手,没想到真有修士吃这玩意儿,人数还不少,都有专用说法了。

云拂影咽了口唾沫,压住恶心,面无表情地回道:“我自己会挑。”

两人见状,放下怀疑,继续与光头女修攀谈。蒙面男修问她:“都在这了吗?没有漏的?”

女修摇头:“巡尉到的时候就八具,全搬回来了,道友是来我这儿找人的吗?”

云拂影差点没绷住,蒙面男修的声音非常耳熟,她刚在云窗的记忆里听过:柴刀镇的奴行管事,鲁中。

师母的尸体还躺在这儿,鲁中要找的人,只能是她。

云拂影握住一只断手,飞速思考着。

鲁中没有参与灭宗,否则他不用来尸行找她。云窗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三年前就脱手了,如今才来找她,只能是受人胁迫。那么,试图查明云窗下落的,便是他身边另一个男修。

鲁中心里苦忧参半,今晚一下子发生了好多事,他至今没想明白。

先是来了个不速之客,手段强硬,逼问他有没有接手一个叫云窗的女奴。鲁中说见过,被人带走了。那男修又问被谁带走了,鲁中说不知道,只见过一面。

男修刚要说话,店外行人嚷嚷着,镇里突现一宗门,被人全灭了。男修思索片刻,拉着他要去那宗门。两人到后,尸体都没了。男修又拉着他进尸行,找到捡尸人,让他辨认清楚。

“她不在这,”鲁中对身边的男修说:“把她捡走那人也不在这,她跟这宗门就没关系。”

鲁中觉得这男修脑子不好使,一听灭宗就让他去指认,除了都在柴刀镇,云窗和这宗门是八竿子打不着。不过对方强势的很,他也不敢多嘴。

男修刚出现的时候,他一阵哆嗦,生怕云窗是哪个大仙族大宗门的人,知道她在奴行受苦,要来找他追究。

后来看男修的态度,鲁中便推翻了这个想法。男修一点不担心云窗的死活,只想知道她的行踪。

曹阳朝光头女修扔出一颗上品灵石:“叨扰了。”随后,他擒住鲁中的胳膊,离开了尸行。

他带鲁中来此指认,只是为了万无一失。所以曹阳并不气馁,鲁中知道云窗二十岁的模样,就这点来说,他们领先那人一步。

云拂影把鲁中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感叹原身果然不简单。云窗在奴行间辗转的记忆,没什么特别之处,找她的原因,只能是云霓去世后、云窗入修真界之前的四年。

师母出宗会易容,鲁中没认出她来。但鲁中知道自己的模样,她短期内只会物理易容,难道要改头换面躲躲藏藏一辈子吗?

云拂影头大不已,灭宗凶手还没查清,又来了个原身之谜。师母的遗言她毫无头绪,云窗的四年也一概不知,世人敌友不明,自己孤身一人。

就算她单方面、强行抛掉过往,自己的无灵根修炼问题总要面对。

云拂影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前路混沌,先走好脚下一步。

她来到光头女修的铺子前,单刀直入:“我想要一个人的记忆,什么价?”

光头脑袋上纹了个巨大的清心咒,一听是个大生意,女修瞬间挂笑:“叫我李年年就好,三十上品灵石一位,道友想要谁的?”

“绑幽紫发带的那位。”

“嘶,”李年年表情为难,她已测过每具尸体的修为:“这位是元婴后期,我没那个本事,这么说吧,捡尸人都做不到。”

“谁能做到?”

“大能啦,大宗门长老啦,蓬莱啦。”李年年说着明显的胡话,一脸认真。

云拂影听出了其中的冷幽默,这些人什么都能做到。

她只好低头看向这些熟悉的面庞,极为认真地看过去,轻柔地合上几双眼睛,感受着指尖陌生的温度。

李年年见此,有些动容。来找她提取记忆的,大多是为获取情报。这门法术现世之初,却是为了弥补遗憾,所爱之人身死时,没有陪在身边的遗憾。

云拂影抬头就见到李年年不忍的表情,心中顿生警惕,这是在跟她打感情牌?多半要讹钱。

“三十上品灵石,能看到多久前的记忆?”

“三四天前,诶你别不信,这还算久的,刚死。若死了三天以上,看一时辰都算好的。”

云拂影指着姚娴淑:“看她的,没到四天我不付灵石。”

李年年瞪她一眼,扛起姚娴淑让她跟上。云拂影走进铺内,差点被熏出去。

左侧摆了一架子的藤筐,装着各种内脏、毛发、指甲,顶端一排血罐。右边用木板搭出四层上下铺,上面是不同腐烂程度的整装,包着一层灵力罩,蛆虫在罩下爬来爬去。

李年年掀开一道左右帘进了里屋,云拂影走近,才发现帘子是两张人皮,一男一女,光滑整洁,大概是这里最干净的东西。

李年年见她盯着帘子看,说:“漂亮吧,浑身无伤无疤,里面的脏器也是极品,多亏了它们,我这铺子才做起来。”

云拂影一点也不想碰到人皮帘,蹲着身子挪进了里屋。里屋意外的空旷,李年年把姚娴淑放在一张长桌上,示意云拂影站过来。

云拂影忍不住问她:“恕我冒昧,你不会恶心吗?”

李年年毫不在意地扯了扯嘴角:“问这话的人可多了,我还纳闷你要憋到什么时候,不恶心,比活人安心。”

她从腰带中抽出一卷布袋,里面是一对雕花银针,“伸手。”云拂影递上右手,银针刺入中指,穿过整个甲床,一直到甲根,鹅白的甲半月慢慢染上鲜红。

“记忆提取,一具尸体只能做一次,你想好了?”

云拂影点头,李年年松手,捻起另一根银针,无声念咒,银针从针尖点亮,深深扎进姚娴淑的眉心。李年年取来一团灵香,附于针尾,她食指一晃,唤出灵火点燃。

青烟拖动着焚木香气,渐渐溢满整间里屋。李年年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回手甩出一道结界。

云拂影双膝跪地,两手握住姚娴淑的左手,抵在额前。耳边生起微弱的杂音,眼前光影摇晃,直到某个瞬间,二者融为一体。

姚娴淑的记忆,蒙着一层琉璃黄,云拂影跟着二师姐的双眼,回到了四天前。

二月三十,丑时。

姚娴淑在炼丹房中,屏息等待着一个人。

她主修丹道,一天六个时辰都泡在丹房里。昨日,她发现一些异常之处:炉鼎有余温,矮脚凳摆得整整齐齐,灵柴却一根没少。

丹道其余弟子也学,不过他们都有自己的小炉鼎,很少踏进丹房。姚娴淑不介意与人共享,她好奇的是,谁进丹房还要偷偷摸摸?

吱呀一声,木门被人轻轻推开,姚娴淑猛地拽住来人衣袖:“哈……小师弟,怎么是你?”

沈页长得清爽秀气,他扯回袖子,像是没被吓到,面上露出适当的疑惑:“师姐怎会在此?”

“我以为是大师兄又来吃独食了,我跟他说过多少回,丹房不是小厨房,炉鼎更不能用来煮鸡蛋……”

沈页捧场地笑了两声,随即转为轻咳:“我天生体弱,筑基后更加亏损得厉害,不想叨扰各位同门,便独自来此熬药,还请师姐莫要怪罪。”

“不会不会,”姚娴淑连连摆手:“小师弟可有药方?以后我给你熬,顺手的事,你可别有负担。”

沈页拱手行礼:“多谢师姐,不过是常见的固气补元丹丸,不敢劳烦师姐,此外,独坐炉前,心静神凝,也利于修行。”

姚娴淑被他的礼数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话说到这份上,她便不再坚持,把丹房让给了沈页。

回屋的路上,姚娴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小师弟熬药不用灵柴吗?灵火也能熬药,他既天生体弱,大用灵火只会加倍亏损。

算了,小师弟周到又疏离,对唯同门尚未置信,她没必要逮着问个不停。

白天的时候,姚娴淑来到禁闭室外,给五师妹送饭。

她把一盘馒头搁在石门的阵纹上,说宗里新来了个小师弟,说他温和知礼。

不过她没告诉云拂影,大家为了保全她的面子,对沈页隐瞒了他还有个关禁闭的五师姐一事。沈页和五师妹都是木灵根,日后两人必能在修行上互相扶持。

三月初一。

师母在阵法课上提起宗门的隐蔽阵,小师弟问此阵效力如何,师母说能防元婴中期修士的窥视。

小师弟又问:“只能防窥视吗?其余法术能否渗入?”

师母回他:“没到金丹,我说了你也不懂。”

三月初二。

师母把姚娴淑和大师兄叫进来,说过两日,她要出趟远门,短则半月,长则一年,在此期间,严禁弟子出宗,让他们俩盯牢了。

师母以前出宗,隔天就会回来。姚娴淑忍不住问道:“师母此行是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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