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枣褐

高丙走开后,方龙在云拂影面前蹲下,四目相对,方龙长着一张大众脸,抬手把云拂影甩在背后。

定身符的缘故,她浑身僵直,方龙像背了块门板,云拂影脚尖一晃一晃的,踢在他膝窝上。

高丙让他快去快回,方龙却不急着赶路,双手抓住云拂影手腕,稳步翻过后山。

云拂影身上还有个窟窿,滋滋冒血,夜晚加上失血,冻得她脑袋格外清明。

宗门被灭,灵根被挖,一夜之间,她失去了过往与未来。等恶运压到自己头上,她才真正看清这世道。

她知道有人称今为修真乱世,大宗门与小宗门、宗修与散修、高阶修士与低阶修士,彼此撕咬,层层倾轧。

唯同门的三年如世外桃源,她终于被现实逮住,血肉模糊。

但自己还活着,鼻息粗重,心跳有力。周身接连发出疼痛讯号,如同疯狂叩门求生,等待她的拯救。从第一声啼哭开始,便有了世上最亲密的全然的信赖。

没关系的,云拂影安慰自己,意识尚存,就能做主。她不会去挖什么金粉沙,她要在今晚逃出生天。

双眼许久未合,干涩溢泪。云拂影眼神失焦,存神心清,静虚空明。

在生命最衰败的时刻,第一次,学会了守静之法。

修士的自我修复机能全面开启,血窟窿慢慢愈合。更惊喜的是,她发现除灵根之外的灵质尚存,灵海与灵脉贯通,纯净的木灵力在周身运转。

太奇怪了。修士借灵根炼化灵气,有了灵根,便得仙缘,才能踏上修行之路,云拂影不明白自己体内为何还有灵力,先前储存的灵力并未随灵根而去。

她尝试炼化环境中稀薄的灵气,但收效甚微,炼化程度比先前杂灵根时更低。混杂灵力进入灵海,如同往一碗白粥中滴入酱油。

后山只是个小土丘,方龙已经背着她翻过了山头,这一面的山壁乱石嶙峋,很不好走。因后面有个人,他只能踩较为突出的石块,脚程便慢了下来。

山腰中段几乎垂直,再往下是一个平缓的石台,方龙站在峭壁顶端,微微下蹲,打算直接跳到石台上。

蹬地,跃起。在他降落的瞬间,云拂影调动全部灵力,体内灵脉暴涨,肤下如乱虫蠕动。月夜里,她双眸亮如星子,潜藏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定身符封住了云拂影的行动,高丙相信筑基修士必须掐诀施法。确实如此,只是灵力爆破这种莽招,不动也行。

不是每个修士都能承受瞬间抽干灵力的后果,轻则灵脉断裂,重则修为倒退。但云拂影没有别的选择,她必须抓住时机赌一把,她不会放任自己身陷囹圄!

木灵力蓬勃而出,毫无保留,凝成实质,如同柔软的绸带将她环绕,淡绿荧光随之起伏流转,若从远处看去,像是灰暗的岩壁上生出的新芽。

随即,以云拂影为中心,绸带极速扩张,无声爆破。

一切皆发生在转瞬之间。方龙被巨大的冲击力掀飞,肉眼难见其落点。云拂影在下落中一把抓住石台边缘,挪臂攀了上去。

她的身后,能困住金丹修士的定身符已四分五裂,黄纸碎片随风盘旋,渐渐跌落尘埃。

云拂影仰躺着大口喘气,灵海枯竭焦痛,脑内嗡鸣声不停,衣上也是血迹斑斑。她盯着明月,慢慢笑出了声。

因为取灵根后她没死,老鼠脸没烧她,让人把她转移,所以她还活着。因为她活着,所以她继续活着。

她突然有一种难言的畅快,这条命,终归握在自己手里。

尽管浑身都累,云拂影不敢久歇。她从衣袖掏出老鼠脸的乾坤袋,袋口禁制是一个小型阵法,并不复杂,把关键的阵纹抹去即可破阵。

全宗一起上阵法课的时候,师母就强调了如今乾坤袋的不足,除非高价特制,否则袋口如同摆设。装是很能装,只是到头来,都装给窃贼了。

想到师母,云拂影有一瞬的愣神。她眨了眨眼,压下情绪,把手探进乾坤袋,凭手感摸到了一堆灵石。几十颗上品灵石先放着不动,剩余的中下品灵石全部炼化。

灵石内的灵气没有外界那般混杂,炼化灵气时,失了灵根,便省了提纯这一步。短短几息,云拂影就吸干了近百颗灵石。

灵力混杂会让施术的效果大打折扣,在找到应对之法前,云拂影只能以量取胜,灵力不纯,就用大量灵力硬莽。

乱拳打死老师傅,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人活着就有办法,困难终被瓦解。云拂影一通自我安慰,把恐惧逼进墙角。

近百颗灵石填进去,灵海只到三分满,已经足够,她眼下有更着急的事要做。

她要阻止老鼠脸烧尸,从尸身上问出今晚的事。

后山石壁上住着几位散修,练气期,常躲在石室里修行。师母知道此事,顺手帮他们下了道护门咒。

两天前,二师姐姚娴淑给她送饭时,提起有个散修死在里面,师母便撤了他的护门咒。

护门咒排斥外来灵力,她扒着峭壁,徒手攀岩,一处一处地敲过去,终于找到了那间石室。粗糙的岩层上有一块轻微的凹陷,云拂影贴掌,推门而入。

这地方与禁闭室差不多大,她一眼就看到靠在石壁上的男修,十几岁的年纪,皮肤像被裁开的布条,是修行时灵脉爆裂而亡。

练气散修的死亡率很高,环境差,没人教,自己琢磨,极易出岔子。

云拂影从他腰间扯下乾坤袋,拉开束口,掏出了雁书。雁书是修真界的通讯互联法器,一掌宽,像系在鸽子腿上的短笺。

卖出去的雁书都有各自的编号,云拂影不想暴露自己,只能借用。她摊开雁书,给所在的桂月城巡尉传讯。

称在柴刀镇一处山丘下发现了两名魔修的行踪,一个身佩长剑,一个黑脸魁梧,掳走数名修士,似要血洗柴刀镇。

八十年前的魔乱以来,修真界对魔修的警惕不曾消减分毫,各大宗门以除魔为第一要务,就连桂月城这种小城,也不敢轻视与魔修相关的线索。

巡尉的回信很快传来,云拂影把雁书塞回男尸的乾坤袋,转身走出石室。

这一面的山脚下有个小茶摊,唯同门弟子伪装成散修,在此处轮流卖灵茶。这里也是桂月城来唯同门的必经之路,云拂影打算在里面候着。

茶摊外观是个简易的木棚,依山而建,棚壁上盖了块枣褐色的粗麻布。

云拂影掀开麻布,径直走入,腰间的同心结荧光一闪,她已置身棚壁后的暗室中。师母给每位弟子编的同心结,就是打开暗室的钥匙。

虽叫暗室,只是个备茶休整的小空间,两张蒲团,一排药柜而已。云拂影找出一捆茶枝,捣碎,取汁,把果露在外的皮肤染成棕色,顺手剃掉了眉尾。

她不会幻形术,只能选择物理易容。

随后,云拂影把药柜里的东西通通倒进自己的乾坤袋,都是些干草器皿。抽开最后一个药柜,躺着一张皱巴巴的黄纸,和她在藏经室里看到的一样。

黄纸被人撕掉了一半,上面的阵图并不完整。翻过来,边缘印着半个血指印。

云拂影握纸的手微微颤抖,师母左手食指少了一小截,指腹无纹,与这血印完美契合。

她突然相信这是师母今晚传送过来的、留给她的东西。只有她可能活下来,只有她能进这间暗室,只有她看过类似的黄纸。

师母知道她把残页藏进袖中,罚她禁闭却不收走三张残页,不准她学阵却把阵图留给她。

云拂影满目茫然,简直是世间最难解的遗言。

高丙合上雁书,感到有些奇怪。

西桥镇就在隔壁,一刻将至,方龙还没回来,给他传讯也不搭理。难道被那体修耽搁了?不,他火速否定这个荒谬的想法。一个没灵根的凡人能掀起多大风浪,定身符用她身上都算抬举她了。

高丙不再等方龙,把给他留的两具尸体的灵根亲自挖了。刚想毁尸灭迹,探阵阵盘就跟发疯一样乱转。

他提剑猛回头,见一男修御剑而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骑灵兽的修士,这群人外袍上均绣有“桂月城”三字。

糟了,是城里的巡尉!高丙在心里把方龙骂了个狗血淋头,踏上长剑,飞速逃离。

御剑的巡尉追他而去,其余十几人留下勘查现场。不少修士被他们的动静吸引,很快,唯同门周围便聚起一小波人。

云拂影在茶摊内见巡尉路过,此刻正挤在人群里旁观,耳边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不断。

“没想到这还有个宗门,我天天路过都没发现。”,“看这死状,不简单呐。”,“巡尉大姐,咋回事啊,怎么出动了这么多人?”

御剑修士很快回来,看样子追丢了。他指挥手下去搜山,自己把八具尸体挨个细细看过,还掏出一个罗盘到处比划。

人群中有人解释:“这是找魔气用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想到此桩惨案可能和魔修有关,散修们纷纷低呼,很快四散离开。

云拂影也假装走开,实则找了个隐蔽点不远不近地看着。巡尉到来只是第一步,她在等捡尸人进场。

灵气衰微七百年来,修真界人数少了近三分之一,每日都有大批修士死去。捡尸人的日子,过得比尸体生前好多了。

散装或全尸,批发或单卖。制傀儡、入药、食补,以及更多不可说的要求,捡尸人都能提供。

卖尸外,他们还有一招内传的绝技:记忆提取。

新鲜的死尸,头在,就能读出死前几日的所见所思,哪怕只剩残肢,也能告诉你死前的几个肌肉动作。

捡尸人一般都和城兵有合作。桂月城巡尉前脚刚走,一个光头女修便骑着灵兽进来。她把八具尸体装进乾坤袋后,毫不拖拉,调转兽头,奔驰而去。

云拂影远远跟着她,借着同心结间的感应,确认她要去的地方是桂月城外的茅镇尸市。

云拂影缓下脚步,等了一刻钟,这才拐进茅镇。

茅镇是个没那么黑的灰市,没有招摇的杀人越货,也绝对称不上光明磊落。

白天不敢出门的人,晚上是这儿的常客。云拂影灰头土脸,身上血迹斑斑,意外地完美融入。

路过一间贩奴铺子时,云拂影朝里看了一眼。铁链、鞭打、哀嚎与陪笑。她的脑袋嗡的一声,尖锐的耳鸣来回鼓荡,眼前顿时一片眩晕。

云拂影抬手撑住墙壁,缓了片刻,环境声渐渐清晰。她重重呼出一口气,脑子里多了几段云窗的记忆。

最近吃凉拌手撕鸡上瘾,自己拌就像一盘泔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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