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棠瑜和温璋两人都神色迷茫地看着自己，蔺九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情。他猛地挺直背，“抱歉姑娘，是我唐突了。”

“没关系。”棠瑜没有纠结，她想他或许只是曾经见过和自己相似之人。

蔺九垂头迅速地整理自己。

而温璋忍着笑朝棠瑜介绍：“棠姑娘，这位是蔺絮芝，他能帮你解决邪魔的残念。”

棠瑜看着眼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蔺公子。”

蔺九大抵还因为窘迫，耳根红得快要滴血，声音也有些轻飘飘的，“棠姑娘，这边请。”

棠瑜跟着蔺九走进屋子里。屋子十分整洁，只有摆在正中央的石床、床侧的两张椅子和一只香炉。

蔺九开门见山：“棠姑娘被邪魔残念困扰多久了？”

“大抵有四夜。”

“棠姑娘能控制自己的梦吗？”

棠瑜摇头，“我做不到。”

“残念能操控你的梦，是因为你内心有薄弱的地方，它从那里悄悄渗入，占据你的内心。”蔺九不知何时拿出一杯水递给棠瑜，“棠姑娘，入一次梦，试着找到你的缺口吧。”

棠瑜知道逃避是没有用的，可对恐惧视而不见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她伸手接过杯子，一口气饮尽，又按着蔺九的指示躺在石床之上。

蔺九在香炉中点上安神的香薰，轻声安抚道：“棠姑娘，你现在很安全，不要害怕。那只是一抹残念，它什么都做不了。”

棠瑜盯着香炉中升起的缕缕白烟，随后闭上双眼让自己进入梦境。

待棠瑜再次睁开双眼，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紫色花海中。

“阿婆……”

她知道这里绝对不是玉宣门外的花海。她太熟悉这里了，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这里是阿婆亲手种下的花海。

“阿婆！”棠瑜四处寻找着，可是偌大的花海只有她一个人，“阿婆你在哪里！阿婆！见见阿瑜吧……”

像是梦境为了满足棠瑜的愿望，不远处出现一大一小的身影。阿婆牵着小棠瑜的手走进花海之中，她笑意盈盈地盯着女孩，眼里的温柔是藏不住的。

棠瑜见状想要跑上前，然而才跑出两步，梦境如镜子碎裂般出现裂痕，眼前的景象瞬间破裂成碎片落到她的脚边。

“这都是假的，棠瑜……”漆黑的空间中传来温孤越的声音。

棠瑜哽咽道：“你也是假的！”

“棠瑜，我知道你想让我离开。”

温孤越的声音从棠瑜身后传来，她转身去看，可是什么都没有。

“可你真的能填上那些缺口吗？”他的声音又从左侧传来。

棠瑜环顾四周都没有发现温孤越的身影。

“你真的能原谅自己吗？”

还不等棠瑜质问，她发现眼前的场景又发生变化。她身在一条漆黑昏暗的小巷子里，脚下是潮湿带着血迹的泥土。

棠瑜知道她的身后是谁，可是她不敢回头，她仍然不敢面对曾经那血淋淋的一幕。

“为什么不看看？”温孤越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的衣摆一如既往的洁白，不会沾上灰尘、不会沾上泥泞、更不会沾上鲜血，“你在害怕什么？你为什么放不下？”

温孤越每说一句，棠瑜的心便抽搐一次。

“那现在在你身边的孩子算什么？是你对小七小九的愧疚吗？”

棠瑜心绞疼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实在软弱，她没有办法直面自己的恐惧。

“棠瑜……”温孤越站在她的身后，弯腰凑近棠瑜，“我并不想做什么。我只是想留在你的身边，每天能够看看你。”

“克服恐惧很痛苦，何苦让自己受罪呢？”

“棠瑜，我真的很想……”

棠瑜睁开双眼，随后感觉一抹热意顺着眼角滑落。她直起身，抬手随意擦抹掉。

蔺九只是安静地站在床侧，瞧见棠瑜看向他才出声：“先在玉宣门住下吧，之后会有人给棠姑娘安排住处。”

说着，他又将安神的汤药递给棠瑜。

“谢谢。”

棠瑜垂下头，她这次虽然失败了，但她明白内心的恐惧和缺口来自何处。

离开蔺九那里之后，棠瑜便一直心不在焉。

她内心的薄弱源于阿婆和小七小九的死。棠瑜虽然不断告诉自己她并没有错，良善也没有错，可内心仍然无法释怀几人的死，也无法彻底原谅自己。如果一开始她就没有喜欢上温孤越，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阿姊！”

棠瑜远远就听见双生子兴奋的声音，她打起精神靠近两人，“抱歉，久等了。我们可能要在玉宣门待上一段时日。”

白术和白敛对视一眼，随后转头道：“好啊！”

……

夜里棠瑜躺在床上发神，蔺九给她的手环不会让她再被拉入梦中，可她方才还是被噩梦惊醒。

棠瑜知道，那只是一场梦。她梦见白术和白敛如小七小九般死在她的怀中……

好痛苦……棠瑜捂住脑袋，她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好觉。

睡意被噩梦打断，棠瑜干脆走出房门，爬上院子里的那棵树上坐着赏月。今夜的月亮虽然带着朦胧的光，但比往日明亮许多。棠瑜吐出一口气，突然觉得心中的烦闷被月色驱散几分。

“棠瑜？”

一道熟悉的声音吸引了棠瑜的注意，她垂下头，发现那人竟然是翟春枝。她正在棠瑜隔壁院子里坐着，手边还有好几个酒壶。

“翟姑娘怎么在这？”

翟春枝摆摆手，“玉宣门招收伏鬼师的时间还没到，我得在这里住几日。”

“而且啊，”翟春枝左顾右盼，“当了伏鬼师之后不可喝酒……我得趁现在多喝点。是不是大晚上睡不着？你也来喝喝酒！”

棠瑜从前鲜少喝酒，她不确定自己的酒量。但她没有犹豫太久，跳下树便坐到翟春枝的身边。

“来试试！”翟春枝豪气地将一壶酒摆在棠瑜面前。

棠瑜拿起正准备放到唇边，又犹犹豫豫道：“这酒大抵多少两？”

翟春枝猛地拍桌，“我是这般嗜财如命的人吗？这酒是我请你的！”

棠瑜睁大双眼，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般话，“谢谢翟姑娘。”

一口酒下肚，棠瑜被呛得连连咳嗽，可她又觉得内心一片舒畅，随即又喝了一大口。反反复复，棠瑜不知不觉便将手中半壶喝尽。

翟春枝有些吃惊地看着棠瑜，没想到瞧起来文文静静的姑娘酒量竟然这么好。她不甘示弱，也抱着眼前的酒壶猛灌。

“我觉得该再来点下酒菜，是吧棠瑜？”翟春枝望月感叹，“如此良辰美景，有如此美酒相伴，妙哉妙哉。”

棠瑜眼神朦胧地看着翟春枝，“翟姑娘你是不是喝醉了？”

翟春枝疑惑道：“我没喝醉啊。”

棠瑜皱眉，“那你为何一直摇晃，我都快要瞧不清了。”

翟春枝捧腹大笑，“是你醉了啊，棠瑜。”

“我醉了吗？”棠瑜摇摇脑袋，“抱歉啊，看来我酒量不好。”

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下来，四周只留下蝉鸣蛙叫的声响。

直到某刻，翟春枝问道：“邪魔还缠着你吗？”

“嗯。”棠瑜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被风声掩过去。

“你在害怕它吗？”翟春枝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

棠瑜抱着酒壶趴在石桌上，听见这句话，翟春枝在她眼里突然变得模糊，“害怕……可我做不到……”

翟春枝垂头看着棠瑜，她的面上已经没有平时的嬉笑，“那就不放下，将它化作你抵抗的力量……”

话落，她便僵住身子。她没料到棠瑜会忽然直起身抱住她，声音哽咽地朝她道谢。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棠瑜已经靠在她的肩上睡着。

“真是……又拿我当枕头，明早醒来记得给我三十两。”

……

潮湿阴冷的小巷之中，衣衫褴褛的小姑娘藏在发臭的菜篮子中。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鼻，生怕发出一丝声音被周围飘荡的厉鬼发觉。

“食物……鲜美的食物在哪里？”厉鬼最终停在藏着小姑娘的篮子前，“食物会在这里吗？”

小姑娘的眼泪不断掉落砸在手背上，她浑身颤抖，闭着眼等待死亡的到临。

然而掀开菜篮子的不是厉鬼，而是满脸红晕、醉醺醺的和尚，“哟，里面怎么藏了个小姑娘，要不要和我一起修行啊？”

小姑娘最终张嘴大哭起来，她站起身迫不及待地扑进和尚的怀里，“我要，我要……我要修行。”

和尚哈哈大笑起来，“这么害怕吗？”

见小姑娘点头，和尚牵着她往巷外撒满阳光的地方走去，“那就将你的害怕转化成反抗的力量吧。愈是害怕，愈是反抗……”

这是谁的记忆……棠瑜脑袋隐隐作疼。和尚、厉鬼，是翟姑娘的记忆吗？

可她怎么会窥见翟姑娘的记忆，难不成是残念搞的鬼……

待她意识彻底回笼，棠瑜才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如果不是身上还残留的酒味，她还以为昨晚的事情只是一场梦。

棠瑜简单洗漱后，便跑到隔壁院子敲门，她想亲自朝翟春枝道谢。

可是棠瑜敲了许久的门也不见翟春枝应答，最后她决定晚上再来找她，现下她要去找蔺九将残念除掉。

玉宣门内十分宽广，棠瑜按着昨日记住的路线去寻蔺九。路过画着历代玉宣门门主的柱子时，她还是忍不住在蔺静如的画像前停留。

明明只是一幅画像，棠瑜的眼神依然不自觉地变得柔软，“静如。”

可惜她看不懂上面的字迹，无法知晓静如在之后做了何事，又是如何建立玉宣门。棠瑜想，待身体中的残念除掉，她便要继续学习当今的文字。

走到蔺九的院子，棠瑜正想要抬手敲门，院门便被人打开。

棠瑜微愣，“蔺公子。”

蔺九朝她轻笑，“我闻见棠姑娘的气息了，真是碰巧。”

蔺九将棠瑜带到屋子里，同昨日般递水、燃香。

“棠姑娘，你可是准备好了？”见棠瑜点头，蔺九继续道，“你会在梦中世界听见我的声音，不用害怕。”

棠瑜睁开眼后发现自己待在一片竹林间，她四周环顾一圈，发现这竟然是温孤府假山的那片竹林。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不死鬼，也是在那里发现不死鬼的秘密。

她不想念温孤府那个牢笼，她的梦依然被残念掌控着。

棠瑜沿着竹林的小道朝湖边走去，她预感温孤越已经在亭内等着她。

梦中的世界永远都是阴云密布，瞧不见一丝阳光。处在竹林之间，棠瑜只觉得周围阴冷得可怕，仿佛要将她身上的温暖全部汲取干净。

还未走近湖边的凉亭，棠瑜便瞧见了背对着她的温孤越。他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一点点撒入湖中。

棠瑜并不觉得那是鱼食，她隐隐瞧见一抹红色。联想到曾经见过的残肢碎肉，棠瑜胃里一阵翻涌。

“你来了。”

温孤越转过身来，他不再同前几次般以普通人的模样出现。他如今双瞳猩红，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衬得那双眼睛更加恐怖。

他抬手扶住额头，“你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我便留在你的身边。这不好吗，这不好吗棠瑜？”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离开？我很想你，棠瑜。这三百年，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你。我很想你，棠瑜。让我留下吧……”

棠瑜站在原地默默看着温孤越发疯，可是她如今内心没有丝毫波澜。

“让我留下吧，棠瑜。”

听见温孤越几近恳求，可棠瑜却只是冷漠地回应：“不好。”

温孤越面上可怜的神情瞬间消失不见，“棠瑜，仅仅一日，他们的死，你便放下了？”

棠瑜摇头。

“我没法释怀他们的死，我也没法彻底原谅自己。”她盯着温孤越，“所以我一定会找到你，亲手将你杀掉给他们报仇，为我自己赎罪。”

“小术和小敛也不是替代品，他们和小七小九一样，都是我重要的家人。”

“家人……”温孤越忽然大笑起来，“你还要亲手杀死我，亲手杀死我。好啊棠瑜，你倒是试试能不能从这里出去。”

话音刚落，四周的场景全部消散，棠瑜又处在漆黑的空间之中。

温孤越神情阴郁，“先将你困在这里，待他出来便能带走你的身体。”

“棠瑜！”棠瑜听到蔺九的声音，“朝有光的地方跑，那里才是你的内心。”

温孤越显然也听见了那道声音，他神色更加疯狂，“他是谁？棠瑜，他是谁！”

棠瑜转身瞧见后方有一道小小的光圈，她没有理会温孤越，提起裙摆便往那里跑去。

温孤越站在原地未动，身后却伸出无数触手袭向棠瑜。

“棠瑜，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棠瑜不敢回头看，只是喘着粗气朝前狂奔。

蔺九的声音再次响起，“棠瑜，想想那些让你感到幸福的事。”

幸福……让她幸福的事。

棠瑜想到阿婆替她梳美美的辫子；想到小七小九将馒头最柔软的部分递给她；想到静如朝她灿烂开怀地笑；想到白术和白敛教她认字……还有什么让她感到幸福的事。棠瑜想起来了，还有昨夜她喝醉酒倒在翟春枝怀中睡着。

她明明有很多感到幸福的时刻，可温孤越偏偏要毁掉。凭什么，凭什么，她不甘心！

棠瑜瞧见光晕离她越来越近，她下意识伸手抓去。然而触手却缠住了她的脚踝，要将她往温孤越的方向拖去。

“我不要！”

明明离她的内心只差一点点，她不要留在温孤越的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放开她，有谁能救救她……

阿婆，阿瑜好痛苦，阿瑜要坚持不下去了……

下一瞬，棠瑜感觉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猛地抬头看去，却瞧见了好多人。洁白的光晕从棠瑜的手腕处开始扩散，覆盖了整个黑暗沉闷的空间。

“阿婆，静如……”棠瑜看着几人的身影化作星光消散在空中。

棠瑜明白了，她们从来没有消失，她们一直在她的内心。

棠瑜睁开眼，瞧见蔺九焦急的面容。她听见蔺九问：“还好吗？”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很好。”

蔺九将一只小瓶子递给棠瑜，“残念还是跑了，但我留下了一缕。若是邪魔以后来找你，通过这缕残念你可以提前知晓，再书信通知玉宣门。”

棠瑜接过瓶子，沉默片刻道：“蔺公子，我要留下来。我要成为伏鬼师，亲手将他杀死。”

蔺九一愣，随后轻声道：“好。”

*

元山派与玉宣门同为铲除邪魔的门派。与玉宣门不同，元山派只处理与邪魔相关之事，且是所有门派之首。

而此时一道黑色的残影却飞入元山派门主的书房之中，迅速融进门主独孤虞的体内。

独孤虞突然吐出黑血，吓坏了书房中正在商讨事宜的其他人。

“门主！”

独孤虞摆摆手，虚弱道：“我无事，你们先下去。”

任其他人如何看，门主也不是无事的模样。但命令不可违背，他们只好退下。

书房只剩下独孤虞一人后，身着紫衣的男子才慢悠悠地从角落走出来。

“好久不见啊。”

独孤虞没有理会他，只是抬手将嘴角的鲜血擦掉。

“别这么冷淡嘛，”男子轻笑道，“好歹我们是六七十年没见的老朋友。是吧，温孤？”

可话落他又用折扇轻轻掩唇，轻讽道：“不对，现在该叫你独孤门主，毕竟温孤不在这。”

独孤虞面色冷淡，“你来做什么？”

蛇闾不再绕弯子，“你知道棠瑜的下落了。”

“我不知道。”

蛇闾冷笑道：“不知道？那你该如何解释，你飘荡百年的残念回到了你的体内。温孤，不，独孤门主，我可不是傻子。”

小瑜成了百万负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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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