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其实有个名字，唤作兀烛。

这是上一匹头狼离去前为牠取的，意在成为引领整个狼族的一盏明烛。

兀烛在秘境内生活了五百多年，每天的生活无非打猎、觅食，偶尔晒晒太阳，或是扒拉扒拉雪绒兽玩耍。

雪绒兽瞥了牠一眼：【滚！不吃别扒拉。】

爪子下的小毛球一蹦一蹦跳开了，兀烛只得躺在草皮上晒太阳。

某日，族中的头狼终于修炼得道，很快便要飞升了，而身为族内最英勇强壮的白狼，兀烛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下一任头狼。

日子似乎未有太多变化，兀烛仍是每天在秘境内潜心修炼、打猎、晒太阳，一百年便又晃眼而过。

兀烛修炼至临破境，却始终差临门一脚，整只狼成日烦躁炸毛，心一横便使了旁门左道想借机破境。

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却触怒了天道，霹下了九九八十一道雷，降下天罚。

牠将雷劫引至远离狼族的地方，硬生生扛下了前八十道雷，一身牠曾经引以为傲的雪白皮毛烧焦染血，兀烛也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牠闭上双眼，想道，这便是到头了罢。

而后，便有了先前那一幕，一名修士挡在牠身前，硬生生扛下了最后一道雷劫，甚至助牠疗伤。

灵流涌入，白狼只感觉一阵春风拂过般的暖意由腹部缓缓荡开，身上的剧痛随之消逝，只留下几处无伤大雅的小伤。

那名修士却在输送完灵力后昏厥了过去。

元空秘境已开放几千年，时不时便会有修士入内历练，有时是数月，有时是十年，兀烛常告诫自己的族狼不要轻易靠近人类，因为这个物种贪婪、狡诈，在漫长的岁月中牠已经旁观过太多人类之间的争斗。

但这次，牠却少见的犹豫了。

兀烛凝视着眼前的人类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将其破戒带回族内，他们狼族虽不随意与人类亲近，却也非恩将仇报，将恩人弃之不顾。

牠用鼻子将人类拱上后背，稳稳地飞速在林木间穿梭着，来到金毫白狼居住的森林中。

秘境内的灵兽大多有领地意识，这片森林在数千年前便一直由金毫白狼所占，附近的大型灵兽不会轻易接近，也因在边陲地带，鲜少有修士的踪影。

兀烛将这名人类带入森林时，陌生的气息让族内每只白狼都龇牙咧嘴散发出浓浓的敌意，却因是头狼带回的人，无狼敢造次。

兀烛本意是想让人类在此地休养几日，毕竟是因牠而受的伤，若将人类留在原处可能会引来其他灵兽啃食。

牠向族人说明了情况，族内的白狼听闻，原本的杀心瞬间被压下，转而变为崇敬，毕竟眼前的人类是头狼的救命恩人。

不过几日，在兀烛与其他白狼每日不懈叼来灵草的照料下，青年悠悠转醒，一睁眼便见两颗大大的翠绿兽眼凝视着他，一时吓得滚下了草团。

郝璟席：“嘶……”

兀烛一愣，也没料到这人类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或许是因为几日长卧在草团上，修士费了片刻才重新站起，看着眼前的金毫白狼，他并未拔剑，因为他识得眼前便是他那日救下的灵兽。

现在看来已安然无恙。

忽然，眼前的白狼闭眼向他垂下头，前脚微弯，有如行礼一般道：“多谢相救，我唤作兀烛，不知小友尊名？”

那名年轻的修士显然没料到灵兽会说话甚至还同自己行礼，愣了片刻才连忙抱拳。

“……郝、郝璟席，宗门玄清阁。”

此后，郝璟席在秘境内剩余几日都在这片森林中度过，年轻热血的性子也深得其他白狼喜爱，甚至空闲时还会出剑与族里年轻好胜的白狼比划几番。

兀烛身为头狼，大部分的族狼都忌惮牠，孤单惯了，一成不变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一名人类，除了有些不习惯，大多还是新奇甚至欣喜的。

人类，似乎并非牠想像中危险。

兀烛与郝璟席也渐渐成为好友，族狼们每日都会见自家头狼载着人类在森林内乱窜，或是出了森林在附近捕猎。

很快，一个月的时间过去，郝璟席的历练也将要结束，自秘境回归修仙界。

离去前，兀烛自森林中寻来几株稀珍的灵草，并自自己居住的山洞中衔来几样法器和一本自某位得道修士那取来的一本秘笈，尽数交给眼前的人类。

郝璟席收下了谢礼，并承诺下回秘境开启会再来此地。

秘境再开已是五余年后，兀烛再见到的已非当初初出茅庐的青年，而是如今已当上玄清阁掌门的郝璟席。

原来，郝璟席当初靠着兀烛赠与的那本秘笈，在短短几年内修为迅速提升，数次在比试大会上夺魁，也恰逢玄清阁掌门归隐。

——最终在举荐下正式成为了新任掌门。

兀烛听闻当是连道恭喜，虽然少去几分青涩多了几分沉稳，他们仍然如同当年一般笑说过往，一齐在森林内玩闹捕猎。

此后，玄清阁便与金毫白狼长期交好，族内白狼若是见到玄清阁弟子都会在头狼的示意下出手相救。

偶尔秘境开启时，郝璟席也会服下压制修为的丹药，来秘境内寻兀烛，诉说门下的繁琐事务，一双清亮的双眼也慢慢在这几年间蒙上了一层世俗洗刷后的老成与算计。

兀烛却始终如一，担任着头狼，在森林内拥护着牠的族狼。

随着时间流逝，不知从何时开始，郝璟席入秘境内的次数逐年减少。

有时在秘境内见到修士的踪迹时，兀烛心中总会泛起一丝期待，能再次瞧见那抹黛蓝色的身影，却在秘境又一次关闭时再度落空。

不知过了多少年，兀烛的狼爪已经数不清了，族内多出了几只狼幼崽，外头的枫红冬寒也度过了一次又一次。

郝璟席再一次出现在兀烛的森林前。

兀烛惊喜地看着眼前的人类，平时身为头狼的稳重与沉着一扫而空，男人却并未有任何喜悦之意，只是任由白狼用那一身柔软的白毛蹭上他的脸颊，眼神闪烁。

彼时，兀烛并未察觉到郝璟席的异常。

这几年人类黑发出现了几缕银丝，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第一门徒已变成眼前头发黑灰，脸上有着些许皱褶的中年修士。

人类似乎也削瘦了许多，时不时咳嗽，甚至咳出浓稠的黑血，灵根也有如被耗空一般虚弱。

兀烛这才意识到人类的状态有些不对，上前关切，但郝璟席却对此闭口不谈，只是淡笑着要牠不要太过担心。

这次男人只停留了一天便匆匆别过。

兀烛站在山顶上，看着男人御剑远去的背影，心中不免涌起一阵失落。

于是三个月后秘境再度开启时，兀烛翠绿的兽眼泛起一丝微光，忍不住期盼着重新看到男人的身影。

郝璟席出现了，身后却带着二十余位玄清阁的弟子。

兀烛虽不喜郝璟席以外的人类，却在郝璟席的游说下，同意让其余他的门下弟子进入森林。

族内的白狼也十分排斥初来乍到的陌生修士，却碍于头狼的脸面不敢发作，毕竟这些年来牠们与郝璟席也多少有些交情。

但这批修士似乎格外训练有素，白天时不见踪影，并不会叨扰族内白狼的生活，于是两方便处在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平衡上。

这次秘境开启为时两个月，但兀烛注意到距离三个月前，男人的状况似乎更差了，一夕之间犹如苍老了十岁。

算来，郝璟席也已经一百多岁了。

但岁数于修士而言如浮云，由于炼体。看着再年轻的修士实际年龄也可能早有八百多岁。

“你们修士不是不会老吗？”

兀烛眼底浮现一丝不解，轻轻舔舐着男人的手背。

“无伤大雅的顽疾罢了。”郝璟席慢慢摸着手底下那颗毛茸茸的头，眼神有些恍惚地看向远方：“……兀烛，我们识得彼此有一百余年了吧。”

兀烛眯起眼享受着男人柔顺的抚摸，不甚在意地晃了晃脑袋：“应当是，我记不清了。”

牠的性子向来野，不拘泥于小细节。

“可我……”郝璟席顿了顿，摸头的手停下，自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捂在嘴前剧烈咳嗽了起来。

兀烛鼻尖嗅到了血腥味，猛然站起身，狐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喂，你当真无事？”

郝璟席咳着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止息，他垂眼将那块染满污血和内脏碎片的帕子重新收入怀中。

“无事。”他安抚似地重新摸了摸兀烛的脑袋，隐去眼中的神色，声音没什么情绪。

兀烛并未纠结太久，只是再度投去几抹疑惑的眼神，便再度趴了下来，主动将头送到男人手下。

郝璟席也顺从地揉了揉那手感极好的脑袋。

这一夜，他们便在璀璨的点点星空下，于秘境内僻静的一隅彻夜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