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细说起来,其实曹贲不喜欢孟扶舟的根本原因,也称不上什么理由,归根结底,他就是觉得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是挺犯贱的一件事情。

对于和孟扶舟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曹贲印象特别深刻,彼时他被发到鉴识组还不满一个月,而孟大医师已经在岗位上服务了大约两年。

刚被分发到鉴识组的时候,学长姐天天让他们去看法医现场解剖尸体,看完就让吃饭,或者指使着他们和尸体亲密接触,抓着早已经凉透了的手按捺指纹。曹贲胆子不算特别大,适应能力撑死了也就算个勉强,没两天就快精神崩溃了,每天刚到岗就想着下班,刚下班就想着辞职再也不干。

好不容易熬到午休,学长姐都离岗买饭去了,曹贲在自己的工位上公鸡啄米,睡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公务电话铃突然就响了。

那会儿手机还不流通,电话铃跟尖叫鸡似的难听又刺耳,曹贲浑身一激灵,火烧屁股了似地从座椅上一飞冲天,两巴掌把电话给接了起来,对面就特别十万火急地一声狮吼,差点儿把他耳朵都给吼废了:“鉴识组!”

杀人了,案发地点在徐氏宅邸,是个独栋小别墅,血流得到处都是。电话那头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曹贲也只听懂了这一小半儿。

大夏天大中午,曹贲接了这么个让鉴识组现在立刻马上全体出动的命令,只觉得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烦得透彻,当时他还来不及意识到,这会是一件影响他和孟扶舟终生命运的重大刑案。

在鉴识组和法医赶到现场以前,刑侦队已经全员赶到,正在案发宅邸四周手忙脚乱地拉封锁线。莫欢和曹贲分别出示了证件,好不容易才挤过一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长官、家属、亲友、媒体和围观群众,钻进现场着手进行鉴识工作。

满头大汗的莫欢挤破了脑袋,一面赶人一面破口大骂,曹贲也是脸色铁青,一手拎着鉴识工具箱,另一手一拿一个凖地,把那些一看就是无关人员的傻逼通通扔了出去。

他是挺嫩的,搁哪一拨人儿里都是资历最浅的那一个,但他看一眼就知道,今天这现场被乱七八糟一通摸、踩、翻、掀,可算是彻底废了。

曹贲正窝火着,又有人三步并作两步地杀到封锁线边缘来了,两条逆天长腿迈成了大风火轮儿,一面疾走还一面脱衣服、换衣服,整得奇形怪状的,曹贲想也没想,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厉声喝止:“这里是案发现场,闲杂人等禁止进入!”

孟扶舟是个重度近视,戴上眼镜了就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层菁英,不戴眼镜的时候远看近看都显得脉脉含情,换句话说,那一副眼镜就是让孟扶舟在天仙下凡和泯然众生之间切换自如的重要开关。

被曹贲劈头盖脸地这么一吼,脸色苍白的孟扶舟连藏都不打算藏地,表情刷刷一阵飞流直下三千尺,拉得铁青铁青的。他拾起挂在领口的眼镜,给自己戴上了,一对露在口罩外头的眼睛冷冷一瞪,寒意毕现。

下一秒,一张拍得令人颜质山崩的大头照和“孟扶舟”三个大字,就赫然被举到了曹贲眼前,“证件,我是法医。”

曹贲这才发现,孟扶舟刚才七歪八扭地往身上套的是一件崭新的隔离衣,刚换下的那一件儿是一套白袍,已经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地沾了一堆血迹。

没等曹贲开口,孟扶舟就皱起眉头,“隔两条街有人跳楼,我刚看完尸体就被人叫过来了,为了保证不污染物证,所以换了衣服,还有什么问题?”

就算是赶错了人,在人员一片混杂的现场盘问生面孔也只是例行公事,曹贲心里火冒三丈的,一言不发,拽起孟扶舟的胳膊,一股脑儿地把手套和鞋套给他塞了过去。

还没走出两步,就有个年轻的女人猛扑过来,差点儿把孟扶舟扑倒在地,连带得曹贲都踉跄了一把。孟扶舟站稳脚跟,看都没看曹贲一眼,转身就去扶那个哭天抢地的女人,好声好气地问她怎么了。

“医生,你是医生!”女人抬起一张死白死白的脸,两只眼睛哭得肿红,泪水乱七八糟地爬了满脸:“求求您救救我女儿,求您救救她啊,我女儿才刚满三岁…”

孟扶舟压低声音,耐心地给她解释,说他只是个管死人的法医,她女儿自有其他人去救助,救护车很快就会把被害人们送到医院,请她不用担心。

话音未落,就有刑警过来把那个口齿不清的女人带出封锁线以外,免得她情绪激动之下又闯进徐宅,再度破坏现场迹证。

客厅里,有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倒卧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血泊面积非常大,少部分被客厅地毯吸收,更多的血液一路从楼梯第一阶蔓延到地下室,触目惊心,人就是有九条命,流了这么多血也该死透了。曹贲才分到鉴识组不满一个月,参与过的现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哪里亲眼见过这么惨不忍睹的场面,瞬间有如被一只大手攥住了心脏,气息倏地一滞,差点儿直接一口气背过去了。

曹贲自己都没发现,他特别用力地抓紧了孟扶舟的袖口,就跟握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似地,攥得青白的十指都在剧烈发抖。

莫欢带着一队人马在客厅拍照、采纳鞋印和指纹,看到孟扶舟一阵风似地卷过来,立刻喊了一声“孟医师!”

就他们的视力,肉眼可及之处都是一片鲜血淋漓,几乎就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唯一还能让人站着的几块地儿,也都已经让鉴识组的人站好了。孟扶舟的眉头皱得死紧,“检察官还没到?”

曹贲是亲手接起通报电话的人,也就是当之无愧的本案承办,早在接到报案的时候,他就反手联系了检察官,于是赶紧忙里偷闲地回了一句,人马上到了。

这时候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两个小时,曹贲接到跨组通报电话的时间,也早在二十分钟以前了。孟扶舟舌头都来不及捋顺,又追着问正在指挥鉴识组人马的莫欢:“被害人家里好像有个女儿,救出去了没有?”

莫欢马上回答,小姑娘身中五刀,不及时救治怕是还要出人命,所以第一时间就让救护车带着重伤昏迷的小姑娘走了。

孟扶舟这才落下心中一块大石,但他转眼一看,整条阶梯全是一片血迹斑斑,彻底阻碍了通往地下室的楼道,显然还没有人检查过一层以外的地方,他扭身就想下楼去转一圈。

曹贲也想跟着他一起下楼,结果被莫欢一把拽住了胳膊,另一个刑警把也把孟扶舟揪了回来,阻止他们破坏现场。

等莫欢存好初步迹证和现场照片,检察官也到了,指挥警察把男尸搬到空旷的地方,让孟扶舟让检查一遍尸体情况。刑警和鉴识组紧跟着铺上木板,跨过血迹,勉强让一片狼藉的楼梯能过人了,成群结队地冲到地下室里去。

其实看也知道这男人肯定没气儿了,孟扶舟只是快速地戴着手套摸了一把,尸体还有点儿残存的温度,大概断气还不太久。他紧抿着唇,按部就班地投入验尸工作。

但他的勘验程序没能走完,地下室里就突然一阵骚动,紧跟着,又传来曹贲一声惊恐的低吼:“还有一个小孩儿在这里!”

孟扶舟蓦然站起,立刻转身拔腿冲到地下室里去,一路上连滚带爬的,险些一跟头摔成了狗吃屎。

但他还是没来得及。

徐家的女主人因为出门在外,侥幸逃过一劫,男主人身中二十八刀,当场毙命。还在念小学二年级的大女儿送医急救,生死未卜,至于被困在地下室里的小姑娘,被一刀穿透了要害,因为错过抢救时机,止步于她刚刚年满三岁的那个夏天。

当天,曹贲在徐家逗留长达十二个小时,从两点接到报案拾起,一直到隔日万籁俱寂的凌晨。

孟扶舟验完了男主人,就转手去验那个三岁的小姑娘,全程沉默,两只露在口罩外头的眼睛里,被张牙舞爪的血丝彻底爬满。

曹贲觉得自己既然身在其位,其实压根儿就不该有太大反应的,但在他知道小姑娘已经凉透了的瞬间,鼻头一酸,当时就用力抹了抹脸,把迅速盈眶的眼泪抹了个干净。

莫欢搂了搂他的肩膀,叹口气,拉着他和其他鉴识组的人马分工去了,把采集到手的指纹、衣服、垃圾、鞋印等等分门别类,进行过滤或晾干采证。

为了带回小姑娘身上的衣服,曹贲找到了一语不发地蹲在地上的孟扶舟。孟扶舟身心俱疲,听到曹贲喊他的名字,才慢半拍地抬起视线看着他,曹贲喉间一滚,险些被他满眼的失魂落魄一刀劈碎。

张嘴出声的时候,孟扶舟的声音格外低沉暗哑:“你是…”

曹贲咬着内腮,慢慢低下头,“我是鉴识组的,我叫曹贲。”

“曹警官。”孟扶舟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正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歹徒从背部下手,直接刺穿了小姑娘的下腹,一厘米都不差,而且没有补刀,手法很纯熟,一定不是初犯。曹警官,你相信我,他一定不是初犯…”

他愈说愈低沉,愈说愈愤怒,汹涌的惊涛骇浪在孟扶舟的眼底掀起一片黑云,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终生无法脱出的阴影之下。

曹贲的难受,当然不比他少。

那个女人当时是怎么慌不择路地冲到他们面前,怎么低声下气,怎么苦苦哀求,两个人都历历在目。保险起见,孟扶舟确实提了一嘴徐家可能还有个女儿被困在现场,却在得知大女儿已经被及时送医以后,轻易地放弃了继续追问,没有想到地下室里还有一个小的,被扔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放任身上所剩无几的生命迹象一点一滴地悄悄流走。

孟扶舟说,如果他们再早一点下楼,哪怕再早个二十分钟发现小姑娘,尽管她已经命悬一线,也不是没有奇迹生还的可能。

哪怕,哪怕他们能再谨慎一点,再机警一点,再敏感一点,再想那么多一点,或许都不会…

可是,在未知地下室可能还有活口的情况下,刑警有责在鉴识组完成采证以前,防止任何人破坏现场,当时因为受到阻止,望而却步的他们,其实也没有错。

“我知道。”曹贲轻声地,“他不是初犯,我们他妈的一定要抓到他…”

此时,莫欢快步走了过来,那脸就跟刚刚被人揍了两拳似的,表情非常难看。

“指纹已经采集完了,但现场人多,资料内容庞大,恐怕要到明天才能开始比对。”莫欢连珠炮似地,语速极快:“所以我们刚刚先做了鞋印采纳,想初步判断犯案人数、身高和动线。不过,因为放任无关人员闯进现场,除了徐家四口的裸足足迹以外,还有一堆不知道谁踩出来的鞋印重叠在一起,处理起来会很麻烦,只有一个鞋印,保存得非常完整。”

曹贲的表情刷地一亮,迫不及待似地出声追问:“能知道是谁留下的?”

“能,”莫欢的眼神,就跟看死人一样,“鞋印的主人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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