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的百姓对天气有着十分迷信的解读。
春日草长莺飞,会有好事发生。夏日鸟语花香,会有好事发生。秋日五谷丰登,会有好事发生。冬日万物蛰伏,会有好事发生。
师砚芝原本对此深信不疑。
直到在一个骄阳明媚、花团锦簇的日子里下狱,她才开始对老祖宗传下来的至理名言产生怀疑。
中都大狱里关的都是乱臣贼子。
左监是五位意图篡位的王侯,右监是十位不忠不义的大臣。
相较之下,师砚芝就是个普通的杀人犯,只配送入里监。
她一来,犯人的数目便凑到十六。
勉强算个吉利数。
冯素受不了有人在中都大狱里还如此松弛,跟她争论,十六凭什么算吉利数。
师砚芝平静地回她,十六必属吉利数,十五的月亮都得在十六圆。
冯素大约被说服,再没言语。
牢室安静下来。
师砚芝很满意。
她不喜欢听人说话。
她习惯安静。
这里虽暗无天日,但比起千影阁的训房,已然算是个神仙去处。
至少不用睡钉床。
她的心态很不错,几乎没经过什么曲折的心理历程,便接受了入狱的事实。
冯素没见过这样的犯人。
她先前看管左监的几位王侯,亲眼看着曾经的天潢贵胄们发疯癫狂,对着皇宫的位置跪拜求饶。
当狱卒太闷了,每天只需做两件事:被上级责骂;听犯人哭嚎。
所以当她看到与众不同的师砚芝时,死去的好奇心复活了。
据她所知,眼前这位姑娘曾是长公主府的影卫,一年前长公主离京,将她转送摄政王。
两任主子都是大胤数一数二的人物,她何故沦落至此?
高门贵府里的恩怨情仇实在太吸引人,得知师砚芝被分到中都大狱,冯素的戚友们对她百般讨好,希望她能问出内情。
现下京中也有不少猜测。
有人说她不守本分妄图上位才遭驱逐,有人说她心术不正背叛主子才被赶出。
总之大家默认影卫和主人之间必有刺激的过往。
试想一下,大胤法度如此严明,主人手里握着影卫的生杀大权,一日影卫,终生影卫,可师砚芝却能全身而退。
甚至还有功夫杀人。
这种情况,谁能忍住不好奇?
就连昱京最大的百晓楼也被惊动,听闻有人豪掷白银三千,只为听这段高门主仆的虐恋情深。
冯素站在牢室门口,仔细打量着这位风云人物。
师砚芝穿着囚服,面容些微苍白,阖眼靠墙而坐,长发虽披散着,却整齐不乱,干干净净,静邃幽韧。
没有杀人犯会这么平静。
冯素凝眸看了会儿,收回目光,回到监座。
好在今日她当值,若是狱守的话,师砚芝免不了受一顿作弄。
狱守不喜欢看犯人如此体面。
正想着,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辨起来,似乎有十多个人。
冯素速速起身去迎。
她敛眉躬身,退至一旁。
大胤礼制,小卒不允在达官显贵面前出声,哪怕行礼也不能。
为首之人撇了撇官袍,入了监座,冯素没敢抬眼,只能瞧见一片花团锦簇的蹙金袍角。
狱守梅仁杏恭恭敬敬地说:“王大人,犯人关进牢室后很本分,狱医看过,她脏腑受损,内力大伤,是个废人了。”
冯素不动声色地望向牢室。
原本闭目沉默的师砚芝在听到这话时将头抬起来,长发如水流动,被遮挡的侧脸完全露出,睁开的那双眼睛润如黑玉。
冯素暗暗吃惊。尽管早就知道这个名噪京城的影卫有一副无可挑剔的相貌,但在这种时刻,看到师砚芝眼中流露出的伤情之色,她还是不可抑制地生出惊艳与痛惜。
然而监座那位王大人却心无所动,冷淡地出声:“若不是废了,这座牢室关得住她?”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深以为然。
师砚芝是什么人?
千影阁第一影卫,大胤武道第一人,长公主和摄政王的心腹。
还有一身让江湖人垂涎不已的轻功。
梅仁杏再不敢邀功,讪讪地道:“王大人说的是。”
王荞拢着长袖,有意无意对上师砚芝的眼睛,“御史清正,不能白死,刑部的意思是三日后问斩。在此之前,本官有些细情要问,会常来牢室走动。”
梅仁杏欣喜,忙巴结道:“能见大人,是小卒们的福气。”
王荞看都没看他,神情复杂地凝望师砚芝。
梅仁杏见状,麻利地领着众人出去。
牢室只剩下王荞和师砚芝两人。
高墙之上有扇窗,外面的光挤进来,却只能照亮监座的位置,冷酷地避开牢室里的犯人。
师砚芝再度阖眼,身影混在暗色之中。
王荞起身走过去,目光细摹她的模样,“今早御史的尸体被仆从发现,一并发现的,还有你。你,供认不讳?”
师砚芝没睁眼,声音轻的不能再轻:“是。”
王荞不禁伸手抚上狱栏,欲言又止。
外面是悠悠夏日,狱栏上却透着彻骨的凉。
她沉默许久,出声道:“砚芝,殿下明白你的忠心。”
师砚芝终于慢慢睁眼,但没看她。
感受着身体里的脆弱,她说:“我更明白殿下的心。”
王荞皱眉,意味不明地问:“你有怨吗?”
师砚芝缓声道:“怎么敢。是我不够让殿下放心,王大人,没有那丸药,我也不会反抗,让殿下费心了。”
王荞神情一滞,想起昨夜她奉命寻见师砚芝,往参汤里化了一丸丹药。
师砚芝不止是影卫之最,更通药理,必定发现了,却不言不语喝了下去。
喝完之后,便听从摄政王殿下的吩咐,去了御史府。
王荞目送她消失在夜色之中,在庭院中站了一夜,直到御史的死讯传来,她才净面梳头,去了刑部。
思绪回转,王荞注视她:“你曾救我一命,我当你是亲妹妹,三日后,我会为你收尸,将你埋进王氏墓园。”
师砚芝面上浮出几分艰涩淡漠的笑,“多谢大人恩德,可惜我浑身无力,没法叩拜行礼,辜负您了。”
过去一年,王荞和她同为摄政王殿下做事,情分是真。
而今为了大业,害她弃她也是真。
王荞对她,总是无计可施。
心中升起无名怒气:“你这个样子,辜负的不是本官,而是殿下。”
师砚芝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说。
在千影阁受训时,阁主说过,影卫的宿命就是为主人献命。
哪怕主人手刃影卫,影卫做了鬼也不能记恨。
所以成为影卫的第一要义就是不能将自己当人。
她不清楚什么时候将自己当成人了,有了人的情感。
若殿下明白告知,她一定甘心赴死。
当她进入御史书房,看到血泊中的尸体时,隐约有了预感。
很快,药效发作,她失力倒地,丹田内力像是被抽出去,浑身剧痛起来。
她运气调息,毫无作用,只能清醒地感受着身体里某一部分的流失。
那一瞬间,一切清晰明了。
十年前大胤与卫国交战,以两败俱伤作为结局,圣上死于班师回朝的路上,国内势力蠢蠢欲动,内乱频发。
摄政王殿下扶持皇女登基,稳住朝局。
当时皇女不过十岁,政事由摄政王把持。
十年过去,昔日柔弱皇女早已羽翼丰满,成为不怒自威的圣上。
摄政王留名失权。
御史查贪墨案,查到摄政王头上。
若不取其性命,岂非是给圣上一个发作的由头。
而师砚芝,最适合当凶手。
在成为摄政王的影卫之前,她是长公主的心腹。
如此一来,混淆视听。
只需舍她一个。
大胤战伤未愈,圣上不会同时对摄政王与长公主发难,此事必须不了了之。
她的背贴在墙上,明明面无表情,看在王荞眼里,却觉得压抑到喘不过气。
王荞转过身,看着桌上落下的那束光,“你知道局势,这几日找你的人不会少。别忘记你入府时对殿下许过的誓言。”
师砚芝抬眸,目若止水地道:“多谢大人教导,砚芝明白。”
王荞闻言,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又是一股无名火。
她拂袖离开。
等在外面的梅仁杏等人见她面带愠怒出来,纷纷以为是犯人冲撞了她,各个把头垂下,吓得只字不言,生怕被殃及。
送走这尊大佛,梅仁杏立马直起腰板,冲着冯素踹了一脚,骂道:“让你调|教好犯人,你就是这样调|教的?她惹怒了王荞,我们都没好果子吃!”
直呼刑部长官的名讳,他仿佛找回了尊严,忘却先前溜须拍马的姿态。
冯素被踹到墙上,二话不说赶紧跪好,低声下气:“梅狱守,是属下的错,您别动气。”
梅仁杏抚掌,瞪着她,“算了,早知道你没本事,不然衙考怎会输给我。”
冯素垂眼,应声道:“属下哪儿比得上您。”
前一刻卑躬屈膝,后一刻耀武扬威,此乃天赋,一般人干不来。
梅仁杏很受用,大赦似的扬手:“起来吧。”
冯素手脚并用爬起来。
就这会儿功夫,有人来送断头饭。
中都大狱的牢饭出了名的香,早些年有些亡命之徒故意杀人,就为来这儿享几日福,可惜错了主意,中都大狱只会关押一些来头大的犯人。
看到盘里的鱼鸭大肉,梅仁杏冷笑,指挥道:“放这儿。”
送饭的狱卒犹豫:“可……”
梅仁杏硬声:“让你放这儿!”
那狱卒再不多说,依言照做。
鱼肉香味飘到牢室里。
师砚芝提不起兴趣,看都没看。
梅仁杏转头瞧她,心中愈发来气。
一个命不久矣的可怜虫,竟还如此平静体面。
按理来说,她应该可怜兮兮地求饶才对。
他哼笑着,单脚踩到王荞刚坐过的监座上,拎起茶壶盖,徒手掏出不知过水多少遍的茶叶,扔进饭里,胡乱搅拌一番,再将盘里的大肉拨到地上,踩在监座上的脚收回,转而踩在大肉上,酱汁都压出来不少。
踩了好几下,招手唤冯素,“捡起来。”
冯素知晓她的意图,看了眼师砚芝,一动没动。
梅仁杏面带凶光,横眉竖目,“本官使唤不动你了?刚才那个王荞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吧,刑部长官,摄政王殿下跟前的人,我若得其青眼,你猜将来我会升什么官?”
冯素默声。
她一直觉得梅仁杏很没头脑,却不知他这么没头脑。
刚才王荞的模样她看的真切,分明不忍。
若师砚芝在牢里出了什么事,梅仁杏第一个遭殃。
见她还是不动,梅仁杏恨恨一笑,阴测测地道:“好,那你把这些都吃了。”
冯素道:“狱卒吃犯人的断头饭,不合规矩。”
梅仁杏毫不讲理:“用得着你说?”
冯素愕然看向他,觉得不可思议。
衙考时,她文试武试都是第一,却被梅仁杏偷调成绩,屈居第二。进衙府后,梅仁杏被派来做狱守,她却只能当个没前途的狱卒。
用尽下作手段,还能这般心安理得。
真是少见。
可她能怎么办……
穷苦出身,不比梅仁杏有个衙官老爹。
就在她准备认命时,牢室的师砚芝出言:“梅狱守,断头饭还是给我吃吧,别为难旁人。”
梅仁杏转头,走到狱栏前,留在地上的脚印都沾着酱汁,令人恶寒。
他理直气壮地道:“凭什么?”
师砚芝淡声道:“王大人说了,这几日审我的人会很多,朝廷又在查贪污案,我若说牢里没得断头饭吃,被误以为有人中饱私囊,可就不好了。”
梅仁杏目光一凛,“你知道什么?”
师砚芝面色未改,坦然看着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梅仁杏不信,朝身后的冯素说:“打开牢门。”
冯素以为他疯了,“没有刑部提审,我们不能……”
梅仁杏暴跳如雷,扭头便要打人。
适时外间有人传话,一道清韵的嗓音响起:“狱守何在?”
梅仁杏立时停止动作,整理衣衫,跑出去看。
冯素松了口气,对师砚芝说:“刚才谢谢你,我待会儿再带一份饭来,你别总靠着墙了,很潮。”
师砚芝摇了摇头,已经没力气说话。
冯素长叹,顾不上这边,忙不迭去外间迎人。
能直入中都大狱,显然是大人物,可不能怠慢。
里监无人,师砚芝才弓身吐出淤在喉间的一口血,连着咳了好几下。
这时,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师砚芝擦了唇边的血迹,抬头去看。
来的是一位穿常服的姑娘,纤瘦高挑,笑容清恬。
不过她的笑容在看到师砚芝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梅仁杏急急跟进来:“姑娘,敢问陆丞相有什么指示?您直说,小的绝对照办。”
这位姑娘脸色骤然泛冷,扫视牢室,最终将目光落在监座处。
掉在地上惨遭凌虐的鱼肉、拌入茶叶片的冷饭、沾有酱汁的脚印。
她很快猜到此处发生过什么,勾了勾唇,耐人寻味地说:“我们陆相听说了御史府的事,一病不起呢。”
梅仁杏捉摸不定她的意思,试探着道:“御史大人死的冤枉,陆丞相惜才,肯定难过极了。”
冯素听了这话,心内嗤笑。
惜才?陆丞相惜才?
简直胡说八道。
死在陆聿莲手里的清官不知多少了。
果然,这姑娘冷冷一笑,说道:“我们陆相爱惜的,是这位师小姐。”
她指着牢室里的师砚芝。
这下,连师砚芝都无言以对。
记忆中,她与陆聿莲并无交情。
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陆聿莲总是轻浮地捉弄她。
“听说师小姐下狱,陆相直到现在滴水未进,为她惋惜。多好的姑娘啊,连碗断头饭都吃不上。”这姑娘声情并茂。
梅仁杏吓了一大跳,听这意思,陆丞相要保师砚芝?
他还没回过神,陆府来的姑娘无声无息走到他跟前,微微一笑:“既然师小姐吃不上,那这一地的鱼肉就赐给梅狱守,如何?”
“什么?”梅仁杏失声。
“陆相的恩惠,”姑娘问:“你想抗命?”
梅仁杏被她冷漠的眼神吓住,想到陆聿莲的残暴,不得不听话。
可刚才是他自己糟蹋这些鱼肉的,根本无法下手。
他跪到跟前,捡起一块肉,却喂不进嘴里去。
冯素看着这一幕,心中大为畅快。
果然,恶人还得恶人磨。
在姑娘的漠视之下,梅仁杏吃完了地上的鱼肉,脸憋的青紫,“您可还满意?”
此时快要入夜,牢室愈发显得闭暗,姑娘扬了扬下巴,说道:“怎能满意呢,这牢里好冷的。”
梅仁杏悚然:“您是何意?”
姑娘看着他。
血溅出来的时候,冯素才看清发生了什么。
这姑娘不知何时移形换影,闪身到牢室前,而地上的梅仁杏已然身首分离,血花炸开,落了满地。
“人血,最暖。”她手里一把薄薄的短刃,转瞬之间割了人头,刀刃上滴血未沾。
师砚芝瞳孔一缩,警惕地看向她。
此人内力极强,身手极快,放在千影阁也是数一数二的。
陆聿莲派她来做什么?
杀了梅仁杏,下一个是不是她?
察觉到胸腔轰鸣,师砚芝震惊。
她竟然学会怕死了。
那位姑娘看她的眼神极其复杂,辨不出什么情绪。
很快,姑娘将刀刃收入袖中,转过身看向冯素,“陆相打过招呼了,冯素,今后你就是狱守,听见了吗?”
冯素很想回答她,但是梅仁杏的头在桌上弹了一下,滚在她脚边,她站都站不稳。
就在姑娘快失去耐心时,冯素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多、多、多谢陆丞相,我一、一、一定……”
她的反应倒叫姑娘笑出声,脚步轻快地走了。
姑娘一走,冯素直接瘫软,顺着墙壁滑坐下来,忍着恶寒踢开梅仁杏的头。
她是狱守了……
师砚芝看她又哭又笑,心中十分沉重。
陆聿莲到底想做什么?
她忍着头疼思索一阵。
如今朝局混乱,长公主在封地招纳贤才,摄政王在京中养精蓄锐,年轻的圣上像防贼一样防着她们。
而陆聿莲独树一派,在圣上睁只眼闭只眼的纵容下,变得越发暴虐嗜杀,性情狠辣。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陆聿莲对她示好,是为了让她指证摄政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