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等她想完这些时,冯素已将监座收拾干净,就连梅仁杏的尸身也处理掉了。

她捧着被褥进来,眼睫上的泪水还未干,眼睛更加明润,温声说:“这是……刚才那位姑娘带来的。”

师砚芝勉力起身,一阵头晕目眩后才站稳。

曾经磅礴浑厚的内力现已消失殆尽,她浑身软绵绵没什么力气,竟连走路都费劲。

慢吞吞挪到狱栏边,望着精致的被褥,片刻后,她说:“不用了。”

嗓音在深沉闭暗的大狱里显出几分浑融,冯素的恻隐之心又开始作祟,使劲将东西塞过去,说道:“这里又潮又冷,还是用上吧,少受些罪。”

不管能活几日,总归在活着的时候好好活。

师砚芝看着掉在地上的被褥,弯身捞起来,拿到角落里,坐在上面。

陆聿莲大张旗鼓换了狱守,摄政王此刻必定知晓了。

不知会作何反应。

冯素来送饭时,她还在出神。

食盒从狱栏底下推进来,冯素道:“你看起来很虚弱,先吃点东西吧。”

师砚芝没有胃口,拒绝了。

冯素想劝,但看她疲累到睁不开眼,便放弃了。

夜里轮值,冯素回了趟家,方才知道陆丞相的赏赐下午就到家了。

可那位姑娘是临近晚间才来到狱里的。

显然陆丞相早有打算。

冯素感到讶异,一时摸不透陆聿莲的想法。

更令她困惑的是,京中的风向大变,母亲与姐妹们都缠着她问师砚芝何时问斩。

原来白天千影阁发生了一件事。

阁主当众将师砚芝除名,大加斥责她杀害御史的恶行,并赌咒发誓,黄泉奈何,再不与师氏相见。

此事如同当头一棒,打醒了那些沉迷于高门密情的人。

不论师氏与两任主人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过往,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御史清廉,却被杀害。

朝廷清官越来越少,长此以往,还有谁能为百姓办实事。

幡然醒悟的人们顿时义愤填膺,到处求告,要求将师氏早日斩首,以慰御史在天之灵。

次日去狱中当值,冯素不忍将这个消息告知。

她虽是小小狱卒,但中都大狱里关的都是逆贼,由此她也听说过不少人心算计之事。

直觉告诉她,御史的死另有原因。

她明白,高位之上的人未必不明白,可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已成定局。

入狱第二日,师砚芝的精神越发不济,在墙角蜷了一早上。

午时有狱卒送饭,冯素百般劝说,才让她喝了碗汤。

本以为下午能好好缓缓,没想到王荞又来了。

对于换狱守之事,她毫不在意,遣走所有人,逼视牢室中的人,语声冷淡地道:“你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吗?”

师砚芝昏昏欲睡,勉强半睁着眼,说道:“不知。”

王荞再看不得她的模样,别开了眼,“千影阁将你除名,阁主赌咒,黄泉奈何,与你永不相见。”

浑身都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针扎着,师砚芝剧烈地咳起来,吐了一地的血。

她撑在地上的手瘦可见骨,脊背薄到完全被长发遮挡住。

王荞下意识伸手去解狱锁,可是在触碰到凉意的一刻又清醒过来。

“你视阁主如生母,对吗?”

师砚芝抬眼,眼中缠绕着血丝,睫羽湿润。

她没回答。

昔年她流落鬼市,奄奄一息,阁主路过,给了口吃的,她就活了。

一如戏文里唱的那样,她追着阁主,要报答救命恩人。

阁主抱着她回到千影阁。

那个怀抱太温暖,鬼市里那么多孤儿,没人像她这么被抱过。

大约就是那时候有了妄想。

入阁之后,她睡过钉床,食过剧毒,经过千锤百炼,才有了一身常人难及的武功。

她拿下千影阁第一影卫的名号,阁主为她高兴,前一晚给她做菜吃,第二日就将她送入长公主府。

大胤不安稳,长公主的夺位之心人人皆知。

公主府白天要接待幕僚,晚上还要迎接刺客,实在乏力。

而师砚芝的到来,为长公主大大减负。

进公主府刺杀的人,全都横着出去了。

她以为这样能让阁主高兴,甚至将长公主赏赐的宝贝全都攒起来,某日告假回千影阁,全部送了阁主。

可阁主并不高兴,反而罚她跪在刑房,皮鞭沾了盐水,在她后背抽了三十下。

阁主说,“影卫只能为主人而活,影卫不是人,你懂不懂?”

她不懂,但她说:“懂。”

回府之后,长公主发现她受伤,亲自为她上药,端详她很久,叹息道:“你们阁主真是狠心。”

又一次!她又一次陷入虚假的温情之中!

她太想在人世间留个牵挂,即便知道阁主薄情,也满心孝顺,即便知道长公主做戏,还是一头扎进去。

结果是,长公主弄权失败,离京前夜,将她转送摄政王。

被送入摄政王府的那晚,她固执地朝着公主府的方向跪了一夜,想了许多事情。

第二日,她在摄政王殿下的寝房外跪拜。

一个时辰之后,摄政王殿下出来,长发长袍,蹲身与她平视,冷漠狭长的眼睛里仿佛藏着细碎流光。

殿下问她:“昨夜为何不来见我?”

她实话实说:“昨夜属下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不敢见主人。”

摄政王殿下挑起细眉,那张脸几乎摄人心魂,她将手掌覆在师砚芝心房的位置,笑着说:“影卫也有心啊?”

师砚芝怔愣,不知该如何回应,有些无措。

摄政王殿下再次笑出声,像对待宠物那样,揉乱她的头发,“从今以后,你就是本王的人了,现在听本王的命令,回你的房间去睡一觉,晚上再来见我。”

她再不敢想下去,咬牙强撑着才没掉泪。

王荞见她半晌不言,心中来气,但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刑部定下来了,后日午时三刻,斩首。”

说完,她没有看师砚芝的反应,疾步离开。

冯素在大狱门口看到她,连忙躬身站到一旁。

她这种狱制,王荞应该是不认得她的。

但是今日很奇怪,王荞驻足看了她一眼。

冯素下意识屏息,腰弯的更低。

王荞只字未言,负手走远了。

换狱守之事昨晚就传到她耳中了,事涉陆聿莲,她去了摄政王府。

隔着重重纱帷,低沉的声音传出来:“为何会换?”

王荞将下属的说辞重复一遍,“原来的狱守行事不正,欺辱狱卒和犯人。”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陆聿莲插手了。

纱帷之后的人默了默,说:“换便换了。”

摄政王为何不追究?

那可是陆聿莲,能轻易摧毁王府大业的人。

往日也不曾听说师砚芝与陆府有什么往来。

陆聿莲到底想做什么?

王荞停步,静立日色之下。

中都大狱的高墙说不上来的厚重严肃,她回身时,忽有一阵柔风吹来,抚上她的面颊。

师砚芝,摄政王府的影卫,她的救命恩人。

王荞心想,她该如何与这个人长诀?

***

关于午时三刻斩首的传统,其实是有说法的。

所有人都知道世上无鬼神,可万一有呢?

所以斩首就要挑个阳气最盛的时刻,压制鬼灵。

但对于师砚芝而言,其实不必如此麻烦。

头滚下去溅一地的血,不还得有人擦干净?

她们千影阁的影卫都有重诺在身,为主人而死,不得生怨,即便阎罗殿里阎王问冤,也要说没有。

阁主最开始教她的道理,就是学做一条狗。

当狗察觉自己性命危浅时,会默默离家,不给主人留下任何负担。

冯素进去时,看到师砚芝低着头一动不动,走近才发现,这个影卫面颊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

她哑然半晌,轻手轻脚退出去。

对寻常人而言,影卫是一群听得见看不着的人,她们活在茶楼说书人的嘴里。

冯素偶尔得闲也会去听书,每讲到影卫,用词往往都是那么几个,忠心、强大、冷漠、不怕死,像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

影卫也会掉眼泪吗?

那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冯素惊诧,呆坐在外面,这一坐就是一下午。

来送晚饭的狱卒毕恭毕敬喊她‘狱守大人’,她感到无奈的同时又不可抑制地心花怒放。

虽然这些人对她的态度大多是因为陆丞相,可她也算扬眉吐气一番。

而陆丞相帮她,似乎是因为里面这个名噪京城的影卫。

判文已经出来了。

后日斩首。

这个可怜的影卫。

她依旧亲自送饭进去,这一次师砚芝没有抗拒,而是拖着病体来到狱栏前,吃了不少饭菜。

像嚼蜡一样。

下狱两天,她终于和这座大狱的气质相符,浑身都有了死寂的味道。

冯素重新泡了一壶茶,兑入乳汤,搅拌好一会儿才递给师砚芝:“尝尝?”

师砚芝道了声谢,接过来之后,如同饮酒,仰头全喝下去。

恐怕都没尝到什么滋味。

冯素看懵了,“唔……这个要慢慢品才行,我妹妹教我的,我试过,味道不错的。”

师砚芝有些尴尬地放下杯子,垂眸说:“抱歉,浪费你的好意。”

冯素的心不知被什么揪了一下,想法很多,张口时通通化为无奈,“这有什么好抱歉的,再倒一杯不就是了。”

她重新弄了一杯,郑重地放在师砚芝手里,“再尝尝。”

师砚芝顿了顿,轻抿着喝了一小口。

没尝出什么味道。

影卫的日常训练中,有一项是尝毒。训练久了,唇舌麻了,味觉也消退。

但冯素面带期待地望着她。

“很甜。”她说。

冯素笑弯了眼睛,“我妹妹在城头铺子开了家茶馆,她会做好多茶点。”

师砚芝怔怔地说:“开茶馆……”

很早之前,她还在鬼市时也有这个想法。

大隐隐于市。

茶馆里人来人往,各自带着故事,喝一杯茶,讲述自己的生平,此后江湖不见。

冯素难得听她说这么多话,便一股脑将亲妹妹的底子都透出来:“一开始我娘想让她当账房,体面不说,银钱上也宽松,但她不愿意,和娘吵了大半年。”

师砚芝疑惑:“阁主说,对尊长要言听计从。”

冯素笑道:“书上是这么说的,但人嘛,得自己活。”

这是个新鲜的道理。

师砚芝抱着学习的态度请教:“怎么才算自己活?”

冯素想了想,解释道:“大概就是…做自己想做的,像我呢,此生只图温饱安稳,所以参加衙考,进了中都大狱,我妹妹呢,她爱热闹,喜欢跟各色的人打交道,茶馆里么,人最多了。”

师砚芝不敢想象,若她当初对阁主说自己想开茶馆,会受到多严重的惩罚。

估计会被东一块西一块地丢掉。

“那你娘没有发怒吗?”

“怎么没有,我家那阵子特别沉闷,比大狱里还闷,”冯素说:“但没多久我娘就看开了,她只想我们过得好。”

师砚芝住声,面上一层迷惑,脑中的弦也打结了。

原来亲人是这样的。

她又道声谢,坐回墙角去,想了很久,她暗暗告诉自己,如有来世,一定自己活一次。

王荞那丸丹药太烈,伤及根本,她发觉自己越来越虚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夜里昏睡后,朦胧间一场大梦。

梦里她没有离开鬼市,而是潦草地长大,在尘世里跌跌爬爬地活着。活的很开心。

阁主……阁主是阁主,不是娘。

是她错了,成了影卫还当自己是人,总是贪心地乞求不属于自己的情感,所以才如此痛苦。

***

御史被杀一案尘埃落定,午时三刻斩杀犯人,监斩官是刑部长官王荞。

戴枷锁的犯人被押到法场后,群情激愤,伴随着许多人呼喊怒骂,师砚芝被推到断头台前跪下。

今日是个好天气,烈阳高照,热风缭绕,她额上布满细汗,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眼睛被刺到时,心也如同槁木。

以前听说,很多人死前会写遗书。

如果她也写一封遗书,该是什么内容?

忆及此生,尽是苦楚,无从下笔。

时间很快流逝,已经午时一刻。

她慢慢收回目光,低下头,看向这片将要融入自己血液的土地。风围绕着她,像要将她留住。

王荞坐在监斩处,心底有些微忐忑。

倘若师砚芝向她投来绝望的目光,她要如何应对?

整件事压根不像设想中那么顺利,不止她,就连摄政王府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或许她们都低估了这个影卫的影响。

师砚芝死了会带去什么、又会带来什么?她们都不知道。

王府以前不是没死过影卫。

没有一次这样的。

当她意识到自己在恐慌时,简直惊心骇神。

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个影卫罢了。

将这句话在心中默念好几遍,才压下心底的慌乱与不安。

好在…师砚芝一次也没有往这边看。

午时二刻了。

观刑的百姓都骂累了,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等待着接下来的神圣时刻。

正是这时,法场外出现马蹄声。

大部分人都循声看过去。

师砚芝却已不在意,保持垂眼低颈的姿势。

如果刽子手能像那天出现在大狱里的姑娘一样手起刀落,她会非常感激。

大约是太晒了,耳边不停轰鸣。

刑台下传来阵阵低语,她什么也没听清,汗水顺着脸颊滴落,后颈开始发麻。

她感觉到太阳已到了今日最烈的时候,监斩官一声令下,她就会身首异处。

当身后窸窣声响时,她认命地闭上眼睛。

瞬间,一切都暗下来。

她的灵魂仿佛歇息了。

整个法场都一片寂静。

她等待刽子手的刀落下来。

可是没有。

过了很煎熬很漫长的一阵,她才发现炎热的太阳消失了似的,被晒到滚烫的后颈都不那么难受。

她猛然恍惚了一下,睁开眼,抬头往上看。

一把艳红的伞罩在头顶,挡住了炎炎日光。

执伞之人静静凝望她,那张脸文弱中透着阴鸷,眉目都搁浅一层浓重的阴翳。

师砚芝虚弱到眼前出现重影,可仍然认出这张脸。

陆聿莲。

她是……当朝丞相陆聿莲。

私下大家叫她奸相。

这个人穿了一身红袍,身影孤清俊逸,出声便是一道微寒动听的嗓音,“跟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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