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自己竟是个负心人。这是男子的第一反应,接着,他觉得自己更可能是一个谎话连篇、诱拐无知孩童的骗子。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人。

“……城主?”男子不确定道。

小孩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看着这个七八岁的小孩,端着小大人的样子说自己负心,男子一时间没顾得上生气,只剩下心虚了。

男孩发现自己眼泪是止不住了,于是脸更红,声音却是因为哭泣变得越发哽咽:“我……我才没哭。呜……你是坏蛋!”

“对,你没哭。”男子蹲下身,见男孩没有拒绝,便将他抱了起来。温暖的、柔软的身体,抱着这个孩子,暖融融的,焦躁的心便安静了下来。忽然,他感到胸口一阵火热,男子一只手仍抱着孩子,一只手,则是自胸口衣襟内取出了一块玉佩来。这玉佩通体黑色,质地通透,是一个小球的模样。

一双小手搭上玉佩,男子低头,是男孩偷偷擦了眼泪,再次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这个很重要的,你要戴好。”他说着,努力想将玉佩重塞回去。

看着男孩白色的一只眼,男子福至心灵:“这是你的眼睛?”

男孩的动作一顿,然后露出了嫌弃的模样:“你在瞎想什么?眼睛怎么可能会变成玉佩?”

“可是你的眼睛……”

“出了意外才这样的,”小孩道,然后想起了什么一般立马叮嘱道,“出了意外你也不能嫌弃我的。”

男子并未回话,不知是不是信了。他将男孩抱回房内,本想将男孩放下,但看对方那水汪汪的一双眼,便选择放弃。两人刚坐定,还不等男子套话,男孩倒是问起话来。

男孩问:“你还记得多少?”

“什么?”

男孩却是一副了然的表情:“你当初受伤那么厉害,现在肯定忘记很多事了吧?”

防备的话酝酿许久,但是看着那双眼,男子选择放弃:“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记得你的照顾,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不想此话一出,男孩反倒慌乱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男子点头。

“你叫苏衡阳,这个记得吗?”

苏衡阳?并不反感,听着甚至还有些亲切。男子,或者说苏衡阳点头道:“现在记得了。”

“你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受的伤,都不记得了?”

“嗯,都不记得了。”

男孩摸了摸苏衡阳的脸,又去摸他的心口,然后露出了沮丧的表情:“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我花了那么大力气……”说着,眼眶又含了泪。

见此,苏衡阳面上不显,内心只觉酸软得厉害:“嗯,你花了那么大力气,辛苦了。”

男孩闻言却是立马将眼泪收了,警惕道:“什么力气?谁花力气了?”

“方才你自己说的,你花了很大力气。”

男孩涨红了脸:“才,才没有呢。我才没花大力气,城主我那么厉害,我怎么会花大力气。”

看来还是个口是心非的小家伙,苏衡阳附和道:“嗯,你没花大力气。”明明极为敷衍的语气,男孩闻言却是满意了:“我就说嘛,而且我都和清明说了,让他绝对不要告诉你。”

“为什么呢?”苏衡阳逗道。

“为了救你,我自己都受伤了,这么丢脸的事,我才不要你知道呢。”

苏衡阳愣住了,男孩却是得意洋洋:“清明没说过,对不对?”

苏衡阳缓了一瞬才点头,他摸摸对方的头,避开了那一只白翳的眼:“对,他没说过。”

男孩满意了,但随即,他又反应过来,盯着苏衡阳的眼睛道:“我的名字,你还记得吗?”一副你敢忘记我就生气的样子。

苏衡阳道:“我连自己都忘了。”

男孩先是失落,但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又变得有神起来:“我是蒋未白。”

苏衡阳还未回话,便听对方宣示领地一般道:“我是你的夫君,你记住了吗?”

想继续摸头的手收了回来,苏衡阳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但某个熊孩子显然并未知足:“媳妇,你是我媳妇儿,记住了吗?”

将一脸得意的蒋未白放下,苏衡阳道:“可是,我不记得了。”

蒋未白不敢置信道:“我们成婚了的。”

“我不记得了。而且,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呢?”

“这里就是我们的婚房!”

“婚房?这里布置尽是白色,哪里像是……”苏衡阳熄声,冥婚,可不就是全白吗……

“我们早就定了婚约的!”蒋未白道。

婚约?和一个孩子订婚?苏衡阳一愣,继而还是坚定道:“我不记得了。”

蒋未白显然又要气哭了,他拽过苏衡阳的手,将自己的手掌也露了出来,苏衡阳这才发现,两人手心竟有相同的两个字纹,只是蒋未白的鲜明些,他自己的,几乎淡得快看不清了。

蒋未直视苏衡阳的眼睛:“婚约!”

眼看着蒋未白小脸由红变白,双眼又开始湿润,苏衡阳叹了口气:“我想,先等我恢复记忆,如何?”

蒋未白低垂了头,显然很是伤心。

苏衡阳记忆还未恢复,良心却觉得有些刺痛。记忆中这孩子那么努力救自己,也许真的是因为两人是夫妻?但是,和一个孩子成婚?太过离奇了。但若是真的,他……说是色中饿鬼都是抬举了自己。

不想蒋未白抬了头,委委屈屈道:“那不叫媳妇儿,叫相公,总可以了吧?”

“什么?”

蒋未白拉住苏衡阳的手:“相公,我们是夫妻呀。夫妻便要患难与共,风雨同舟。我倒下了,你会拉我一把;你倒下了,我会护你安全。这,这还是你告诉我的呀。”

男孩的神色过于认真,哪怕面庞稚嫩,苏衡阳竟也觉得这并非玩笑:“那,我有没有说过,夫妻间,也当坦诚相待?”

蒋未白听苏衡阳说“夫妻”先是一喜,听到“坦诚相待”则是低了头。

“说过的。”蒋未白轻声道,他绞紧了手指。

“那我问,你答,不能隐瞒。”苏衡阳道。

蒋未白不甘不愿地点头。

“这是你原本的模样吗?”

摇头。

“是因为我吗?”

蒋未白停顿片刻,点头。

看着对方红透的耳廓,苏衡阳叹了口气:“这里是哪里,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你总要告诉我吧,小夫君。”

蒋未白猛地抬头,虽然眼眶是红的,眼睛却是有神:“夫君?”

苏衡阳只怪自己心软太快,但是想到这孩子付出太多,想到先前昏沉时所见,心软也是应当:“不许叫我夫人,也不许叫我娘子。”

“相公?”蒋未白试探道。

苏衡阳本想拒绝,但是看着男孩期待的眼神,终是闭了嘴。

蒋未白笑了,半含着泪,眉眼却舒展了:“相公相公……”他扑在了苏衡阳腿上,“相公!”

苏衡阳只能再次将他抱起:“先把我的疑惑解决了吧,小夫君。否则,我们只能和离了。”

“好!”

蒋未白答应得痛快,苏衡阳也终于印证了,他果然并未在人间。此处是厉鬼的聚集地,名曰枉死城,本是地府一角,不知何缘由,又或许是厉鬼的怨气所致,竟慢慢隔绝于地府与人界之间。不愿投胎、满是怨恨的厉鬼在此处徘徊,有的经年累月终于忘却前尘,便消解了身体前往地府;有的恨意滔天,终至理智全消,便由枉死城就地剿灭。

而苏衡阳身处这枉死城,自然是——“我死了?”

蒋未白虽然不太甘愿,但终是点头。

苏衡阳见状,头脑霎时一片空白。千算万算,自己竟已经死了,不过虽为鬼魂,在这枉死城和实体无异,和在人间没什么差别,也难怪他觉得自己不过一个正常人。

“我是怎么死的?”苏衡阳问道。

蒋未白瘪嘴道:“为了救一只白眼狼。”

“白眼狼?”

蒋未白瞅一眼苏衡阳,却是不愿说了。

跳开这白眼狼,蒋未白还算知无不言,一如苏衡阳的身份——他生前竟是一名修士,虽然年轻,但小有名气。也或许是生前除魔卫道,庇佑了一方人民,苏衡阳死后魂魄干净纯粹,难以成为厉鬼。

“那为何我没有转世投胎呢?”苏衡阳脱口而出,继而,却是恍然大悟,“我这一身伤,是魂飞魄散所致?”都魂飞魄散了,怎么还有机会前往地府投胎。

“是你……”想到当初男孩忙碌的模样,苏衡阳哪里不明白对方在忙什么,“很辛苦吧。”

是什么样的毅力,什么样的勇气,才能将散开的碎片重新聚拢,又重新拼凑。失去的记忆,在这个耗费了无穷心血的孩子面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我当初,差点就找不到你了。”蒋未白委屈道,他摸了摸苏衡阳的手臂,“就为了一只白眼狼,你真是个傻蛋。”

这是蒋未白第二次提到白眼狼。为了保护一人而死,苏衡阳知道,那人与自己关系应当不简单。只是蒋未白不愿多说,他也不会去问。

“我不想说谎骗你,但是我就是不想告诉你。”小城主气鼓鼓地这样说。

苏衡阳还问了蒋未白的身份,身为枉死城的城主,他原形必然非凡。只是……

“我……我很厉害的,相公你知道我很厉害就好了。”他瞄一眼苏衡阳,“相公你是不会想看我原形的,对不对?”

此地无银三百两。苏衡阳没问,蒋未白自己倒是暴露了个彻底。也许原形可怖,也许身份特殊,甚至是常人不能接受之恶——但他救了自己,拼尽全力。

“嗯,你很厉害。”

苏衡阳还想问一些,蒋未白却是忽然看向窗外:“时间不早了,相公你该休息了。”

可天色并未变得昏暗。苏衡阳这样想着,却听蒋未白道:“你尚未痊愈,魂魄易碎,需要沉睡温养灵魂。”他说着,脸上神情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伸出手,点了点苏衡阳的眉心,“睡吧。”

意识在一瞬间消散,在黑暗重新降临前,苏衡阳似乎觉得,蒋未白的身形,莫名拉长了。

苏衡阳往下滑落的身躯,被有力的手抱起,此刻的蒋未白,哪还有小孩的模样,飞眉入鬓,身形挺拔,只那双唇,看着有些苍白。

蒋未白招了招手,一只纸鹤自门楣落下:“城主。”

“去把清明叫回来。”

“是。”

纸鹤振翅而去,蒋未白看着沉睡的苏衡阳,忍不住点了点对方的额头:“冤家,迷得人找不着北。害得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被我自己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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