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的日子继续着,每日醒来,苏衡阳第一眼看到的,都是蒋未白一张小脸。有时蒋未白醒着,等自己睁眼便是一句“相公你醒啦”,一边在左右脸颊各亲一口,一边笑得满足;有时蒋未白未醒,便可见他牢牢抱着自己的胳膊,睡得香甜;若是蒋未白迷迷糊糊将醒未醒,他便会撒娇,让苏衡阳亲自己一口,虽然偶有失败,但成功的概率之高,让蒋未白从不放弃。
和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孩子相处,苏衡阳不得不每次提醒自己的良心,这是个孩子,这还只是个孩子。就算真的成婚,也应当等对方成年。
也许是雏鸟效应,也许是蒋未白付出之多让人感动,苏衡阳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蒋未白的接受之高,甚至已愿意将对方看作未来的伴侣。
枉死城没有太阳月亮,但有日夜。
虽然每次醒来都觉得神清气爽,但是每次一睡便是四五天,苏衡阳不得不承认蒋未白说得对——他的灵魂还未恢复。
黑色玉佩为苏衡阳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生机,睡着时温养灵魂,醒来时,更是行动自如,力能扛鼎。这样一个宝物,苏衡阳几次旁敲侧击这玉佩来处,蒋未白都是守口如瓶。
若是问得过了,蒋未白还会耍小脾气,什么“你又要诱惑我了”,什么“丈夫的就是妻子的”——自然,在苏衡阳平静的视线下,他立马改口“我的就是相公的”,总之,蒋未白并不愿意透露玉佩来源。
睡睡醒醒的日子虽然单调,眼看着手臂上的红痕淡去许多,苏衡阳哪怕并未出过门,看着蒋未白一张小脸偷乐的模样,内心竟也感受到了些许的愉悦。
两人住在一处,但蒋未白公务在身,白日只能时不时过来照看苏衡阳,大部分时间,则是由清明代为照顾。
想着蒋未白一个奶白团子,端着一张脸,仰着脖子努力坐在公堂上的模样,苏衡阳便眼角含笑。再想到清明第一次看到奶团子模样的蒋未白,吓得茶盘又扔了的模样,他终是笑出了声。只是随着清明捧着茶水进来,那浅笑,便霎时间消散了——任谁被问上一句“夫人,您笑是因为想城主了吗”的话,都是不愿再重蹈覆辙的。
清明没发现他尊敬的夫人已在暗中“提防”他,咋咋呼呼得一如既往。也许是怕苏衡阳无聊,天南地北地闲聊。
“后天枉死城有一场夜行鬼市,夫人您若是无聊了,不如提议和城主去上一次?”
“鬼市?”
“是的,是一个这——么大的集市。”清明双手画了个大圈,“可热闹了。”
苏衡阳点头:“我知道了。”
话虽如此,这夜行鬼市虽然听着有趣,他却是不去的。枉死城戾气太重,他魂魄易碎,若是弄得不好,不仅给蒋未白再添麻烦,于自己而言,也是性命之忧。故而,但凡他清醒,也只是在这房内休养,最多也只是在门外的花园散步——那花园算不得小,泥土却是翻新的,小桥流水,春桃夏荷,许多不该在同一时节出现的东西遍布,看得出来,蒋未白在这园子里花了不少心思。
第一次在花园散步,苏衡阳便看到了将他的小院笼罩的白色半圆光幕,而光幕外,他看到一丝丝的黑气或聚获散,从不停歇。这些怨气于厉鬼有益,于苏衡阳这样的无罪之魂却是毒药,轻易碰不得。也因此,光幕将苏衡阳牢牢保护的同时,也将他困在了这方寸之间。
苏衡阳本想省了麻烦,蒋未白却是准备齐全。夜行鬼市当天,蒋未白献宝一般,在苏衡阳腰间挂了个玉坠,更是拿出了一个一样的,示意苏衡阳为自己系上。
苏衡阳腰间的,通体温热,蒋未白的,款式虽然一样,摸着,却是冰凉的。
苏衡阳不明所以,蒋未白则是笑道:“戴上这个,相公你就能出去啦。一直待在房里,你肯定无聊了,对吧?”
“这玉坠,你做的?”苏衡阳问道。
“那当然。”蒋未白只差把骄傲写在脸上了。
“很厉害”苏衡阳想摸摸对方的头。
蒋未白越发心满意足:“那是必然。我可是伟大的城主大人,这种东西,信手拈来。”
那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这样问的话,这孩子必然会窘迫地红着脸低头,然后承认自己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吧。虽然记忆全无,但苏衡阳有种直觉,他的吃穿用度,所用皆是珍贵无比,尤其是那玉佩和玉坠,更是重若千钧。
苏衡阳将玉坠系好,顺势将蒋未白抱起。这一段时日相处,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个动作。苏衡阳喜欢抱着这个小火炉,蒋未白更乐得和自家爱人亲近,乖乖被抱好,有时还会故意蹭一蹭对方的脖子和脸——于成人而言,这样做是**熏心;于孩童而言,这样做只剩下可怜可爱了。
果然,蹭蹭换回了苏衡阳的摸头。
“你想带我出去?”苏衡阳问道。
蒋未白点头。
苏衡阳见蒋未白很是期待的模样,兴趣其实寥寥的他,便不舍得伤了对方的好意。“那就出去看看吧。”他这样说。
这是苏衡阳第一次走出这个院子。院外,黑色的丝线飘然而来,在接触他的身体后,却是像接触了冰面,滑了开去。
蒋未白见状很是满意,拍着苏衡阳的手臂,为他引路。
城主府很大,白墙灰瓦,雕梁画栋,在这昏暗的天色下,显得威严,也显得阴冷。唯有那城主的卧房,亦是如今苏衡阳的房间,白得那样突兀。
一路上,苏衡阳看到了一众鬼仆,每一个都是由惊讶再到惊恐万状的表情,接着,便是慌慌张张地鞠躬失意:“城主,夫人。”——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和那日的清明多么相似。
一个两个三个,两人一路走来都要面对那些战战兢兢的问候,尤其是某些鬼怪把四肢贡献给了地面。若是再流血,必然是一路血河。看着一路七零八落的四肢甚至头颅,苏衡阳不由得看向怀中的孩子。
“怎么了?”蒋未白不明所以。
“他们为何如此惊慌?”苏衡阳问道。
蒋未白想了想:“怕在相公你面前丢脸?”
苏衡阳还未说什么,便听蒋未白自己掀了老底:“我可是吩咐过的,如果他们不能第一时间认出你,尊敬你,我就把他们下油锅。你可是城主夫人,看到你,他们必须要像看到我一样。”
“……”苏衡阳道,“难为你想得那么周到。”
蒋未白拍拍胸口:“那是自然。”
接下去的路,苏衡阳一度以为自己就是灾祸,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兵荒马乱。虽说并未造成直接的伤害,但是……他低头看向毫不自知的蒋未白:“这么影响他们也不好,不如我放你下来,你自己走?”
蒋未白一听,抓着苏衡阳衣领的手并不肯放:“怎么会影响他们呢?相公你看,他们多喜欢……”
话音未落,一个鬼仆拿着扫帚的手臂直接滚落在地——他抖得太厉害了。
蒋未白:“……”
“吧嗒……”这是另一个鬼仆一条腿倒了地。
蒋未白:“……”
苏衡阳内心好笑,面上只是问道:“我放你下去?”
蒋未白哪里愿意,眉头一皱,看向那几个拿着扫帚的鬼仆。
无声的对视之后,那几个鬼仆终于一边松了口气一边落荒而逃——难为他们逃得那样快,还能将自己断了的手脚一并捡起。
在苏衡阳看不到的地方,“城主让我们滚远一点”的话便传遍了城主府,鬼仆们深感逃过一劫而热泪盈眶,于是接下来,再无鬼仆出现在二人眼前。
某人对此也深感满意:“相公,你再抱我一会儿?”
出了大门,苏衡阳便看见清明已等在门外,他的身边,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瘦长男子。清明一脸抑制不住的喜悦,那名为寒食的瘦长男子,则是将两幅老虎面具双手捧上:“城主,夫人。”
蒋未白小手接过,一个给自己戴上,一个则给了苏衡阳:“鬼市的规矩。”
苏衡阳自然从善如流。这面具他戴着还能露出嘴唇下巴,蒋未白几乎是将整个脸都包住了,只在额头,勉强露出点空隙来。
虎头虎脑的,苏衡阳想着。
那边清明也戴上了面具,和那寒食是一对。苏衡阳看了,也并未多说什么。
蒋未白道:“到了鬼市,你们自干自己的事去,别来妨碍我们。”
清明与寒食具是点头称是。
城主府离那鬼市不远,四人出发,立马淹没在了人流——或者说是鬼流之中。
枉死城不愧其“城”之名,城中心与人间的县城,也没什么区别。青色石板铺就的街道,街两旁竟还有各类店铺,茶楼、酒家、小吃铺应有尽有。如果不看那招呼往来的断头小二,不看那砧板上的人头,不看各色糖果边的人耳与眼珠,苏衡阳会以为,此处便是人间。
“枉死城可以贩卖人肉?”苏衡阳轻声问蒋未白。
蒋未白回道:“那是假的,是道具。”
“道具?”
“一开始是流落此处的小鬼恐吓厉鬼用的,后来那些蠢货觉得假装卖人肉显得自己厉害,这习惯就风靡开了。”蒋未白说着,煞有介事道,“相公,人肉不好吃,不会有哪个傻鬼真的卖人肉的。”
正说着,一阵凄厉的惨叫传来,两人寻声看去,不远处,名为“狗不理肉铺”的店面下,一个长相秀气的红衣女子,却是在剁人骨。砧板上鲜血淋漓,一个只剩半截身子的男子厉声惨叫。那女子或许是嫌弃男人聒噪,一刀砍在了那人头上,半个脑袋随着脑浆摔在砧板上,而那剩着的一张嘴,嘶叫得更厉害了。
苏衡阳低头,看着傻了的蒋未白:“不卖人肉?”
蒋未白哪里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立马咳嗽了几声解释道:“大部分不卖。像这种正儿八斤有仇的,我们也允许的。”
“狗不理肉铺”的老板娘与那砧板上的男子,生前本是一对夫妻,老套的男子因钱财害死了妻子,谁想到妻子死后化成厉鬼,等男子风光死后,被她抓来枉死城,在砧板上剁了几十年。看这架势,恐怕还要继续剁下去。
蒋未白可不想爱人被这景象坏了心情:“我们去鬼市喝桃花妖酿的酒,那个好喝。”他挣扎着想下地,好拉着苏衡阳走。但苏衡阳看着人流,却是将他抱得更紧了:“别下去,小心走散了。”
越靠近鬼市,鬼怪越多,苏衡阳甚至看到了各类妖怪夹杂在鬼魂之间。尾巴大咧咧露在外边的狐女,手臂露着鳞片的鱼妖,虽然戴着面具,身份却是一看便知。
身后,清明二人已在城主的示意下离开了——城主要过二人世界,瞎凑活便是嫌自己之前死得不够痛快。
鬼市两旁,都是戴着面具的客人与卖家,他们轻声交谈,交换彼此想要的东西。他们有的仅戴了面具,有的却是浑身裹在黑袍里,连个指尖都不露出来——那样的买家与卖家,买卖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正行走间,一道苍老的声音招呼道:“小哥,这位小哥。”
苏衡阳转头,发现是一个老妇人,整个人皱缩成一团,露出的手,黑得几乎看不清皮肤。
“这位小哥,”面具下,那老妇人道,“不如带着我的东西走?”她手上拿着一块尚带着血丝的骨头:“爱而不得的骨女的骨头,能保证不爱你的人爱上你哦。”
苏衡阳还未说话,蒋未白先炸了毛:“不买,不需要!”
老妇人呵呵笑了,透过面具,声音沙哑得像是枯树叶被揉搓:“小家伙,你懂什么?我一看就知道,这个小哥需要它。”她看向苏衡阳,“买下这个,把它放在那人枕下,你就能心想事成。”
如果蒋未白是一只猫,恐怕他浑身的毛都已经炸开,至少,苏衡阳发现蒋未白已经快气坏了。
“不需要,老东西,”蒋未白抓紧了苏衡阳的衣襟,声调却是变得冷硬,“你仔细看看我们……”他看着老妇人,指着苏衡阳和自己,继续道,“你还觉得,他需要买吗?”
老妇人明显愣了:“你们……”
“而且,”蒋未白补充道,“你未经允许贩卖这种害人性命的阴私东西,巡查队知道吗?”
此话一出,那老妇人立马将东西塞回衣袖,“你这死小鬼瞎说什么,我卖什么了?我什么东西不合规矩了?”她以一种和体型决然不符的速度站起身,拔腿就走,东拐西扭,眨眼不见人影。
苏衡阳还没来得及安慰,却听远方那老妇人骂道:“死小鬼,你死几年?他死几年?那么大个童养婿,人早变心了!”
鬼市本就安静,这一声自然震耳欲聋,涌动的鬼群霎时间停了下来,但下一刻,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买卖,只除了墙上闪过的几道鬼影,朝着老妇人声音的方向而去——那是鬼市的巡查队。
显然,老妇人不太懂鬼市的规矩。
显然,蒋未白气得不清。
看到抓着自己衣襟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苏衡阳便已对那老妇心生不满,而等到几滴水渍沾染了蒋未白的衣袖,苏衡阳便只剩下了心疼。他几步拐进一个无人的巷道,下一刻,脖子便被蒋未白抱紧了。
“不哭了。”苏衡阳拍着对方的背。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对这个全身心只想对自己好的孩子,他自然心疼。
苏衡阳想摘下蒋未白的面具,为他擦擦眼泪,但想到在鬼市这样做也许不合适,便只能叹息一声,转而,看着默不作声只抱着他的孩子,低头,在他额头露出来的部分,轻轻亲了一口。
脖子上双手的力度骤然松了。
苏衡阳看着傻愣愣的蒋未白,在这个孩子面前露出微笑:“不哭了?”哪怕蒋未白表现得太过古怪在意,他也不准备问所谓的爱而不得之事。
对于过去,他并没有那般在意。
蒋未白嘴巴张了张,再张了张,终于破涕为笑:“相公相公!”他重搂上苏衡阳的脖颈,这次是欢喜的味道,“相公,再亲一口。再亲一口,好不好?”
“不好,”苏衡阳笑道,“不要得寸进尺。”
“就一口。”蒋未白道。
“已经一口了,小夫君。”说着,苏衡阳重又出了巷子。
重回鬼流,蒋未白只能安分,但先前的沉郁气氛早已消失殆尽,甚至还能听到这孩子偶尔傻笑一声。
两人继续往前,忽然一个挑着糖葫芦的鬼影自身前经过。
“等一下,来串糖葫芦,不对,你的糖葫芦我要了!”蒋未白立马喊住对方。
鬼市竟然还能卖糖葫芦,这是苏衡阳始料未及的;这糖葫芦竟然真的是糖葫芦,不是什么古怪东西,这也是苏衡阳没有料到的。裹着通明糖浆的糖葫芦,圆润润、红彤彤的,难为它们在这阴天下,还能闪闪发亮。
卖糖葫芦的第一笔生意便是蒋未白,这满满当当的小灯笼便都是苏衡阳的。蒋未白显得很开心,苏衡阳则是无奈:“那么多,我们要拿着走吗?”
蒋未白愣住了,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的他才发现,苏衡阳为了拿住这些糖葫芦的草棍,已经把他放在了地上。看看自己着地的双脚,再看自家爱人拿着的糖葫芦,蒋未白沉默了。
好像……有点亏?
蒋未白低头思考片刻,然后抬头,伸出手,一个很轻的响指。没过多久,戴着面具的寒食出现,乖乖接过草棍。
清明站在一边,语露期盼:“城主,夫人,我能给寒食尝一串吗?”
蒋未白看着他:“是你想吃吧?”
清明嘿嘿笑道:“寒食也想吃的。”
蒋未白自袖口拿出了一个荷包,扔给清明:“去买捆新的。这捆是夫人的,敢吃一颗,小心你脑袋。”
苏衡阳本想说这么多分着吃更好些,但看蒋未白与清明都无异议,甚至都含着期待,便没有开口。
清明与寒食的身影再次消失。这一边,蒋未白一手拿着剩下的一串糖葫芦,这次却不让苏衡阳抱着了,他示意对方弯腰,下一刻,便把糖葫芦往苏衡阳嘴边送:“相公,你吃。”
苏衡阳一愣:“你不吃吗?”
“这是买给相公的。”蒋未白道,看出苏衡阳的疑惑,便解释道,“虽然你自己忘了,但是你小时候很羡慕别人能吃糖葫芦,而且,你其实很爱吃甜的东西。”蒋未白拉起苏衡阳的手:“吃一口试试?”
苏衡阳只觉得脑海中闪过了什么,同样阴云密布的天气,破败的墙壁,在泥地中被踩烂了的鲜红果子……下一瞬,这破碎的画面又消失不见。
“相公?”蒋未白唤道。
苏衡阳回过神来,将糖葫芦咬了一口,酸软甜腻的味道,在舌尖绽开。
“很甜。”他这样回道。
虽然看不到蒋未白的表情,但他觉得,对方应当是在笑——熟悉的、眉眼弯弯的、满意的笑。
不过是一串简简单单的糖葫芦,苏衡阳心想,味道,倒真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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