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天色,瑟瑟的冷风,嶙峋古怪的山壁与石块之间,有数道黑影一晃而过。待风拂过,只留一地寂静。
在一块裂了缝的石块间,那黑色的缝隙却忽然间抖动起来,缩一阵凸一阵地往外窜。那看似缝隙的玩意儿逐渐长出了人的四肢,如纸片一般的干瘪黑影,终于脱离了石头,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人。
“该死的狗东西,杀千刀下油锅的,以为能抓到我?我呸!”老妇人一阵咒骂,“还有那个不识货的死小子,多少人求着买我的东西,哼……”
老妇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准备逃跑,毕竟巡查队随时会回来。“我的宝贝们都还在吧。”她去翻自己的袖子,心满意足地将那块带血的骨头放在手心端详,“可惜了,这次没收集到新的贡品,下次我……”
老妇人带笑的脸僵硬了,那白色的骨头正中,一个球形的鼓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鼓起,然后,一只带着血丝的眼,便在她手心睁开了。
漆黑的瞳孔,满是血色的眼白,那眼睁开的瞬间,却是笑了。明明仅有这颗眼球,明明没有其他器官,但老妇人明确自己看到了笑意,森冷的笑意。
老妇人漆黑的手化为利爪,直直地刺向那眼球,但在触碰到那眼球的瞬间,一股更为冰冷的寒意捕获了她。眼球还好好地看着她,而指尖,为什么开始瘙痒起来?她看到一个个圆形的鼓包,如疱疹一样顺着指甲蜿蜒而上,由小变大,越来越大。
仅仅一个呼吸的瞬间,干瘪的老妇人膨胀了,像是一个发面馒头,更像是被感染了的肉瘤的集合。在拥挤的肉块之间,老妇人惊恐的眼已被挤得变形,她颤抖着,恐惧着,尖啸出声,伴随着无数只眼睁开了它们的眼睑,撑开了老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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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妖的酒肆在枉死城颇为出名。虽是酒肆,却是建在一株百年桃木上,周围辅以其他桃树,常年花开不败,落英遍地,好似一处桃花源。这酒肆恰好开在鬼市附近,为了招揽生意,店主桃花妖每到鬼市,便会贩卖一些精酿的桃花酒,颇受欢迎。
等到了这酒肆,苏衡阳便知晓,哪怕没有鬼市,酒肆生意也不会差。满地的花瓣之外,桃木上烟雾弥漫,等登上阶梯,视线却是一亮,恍惚笼罩在阳光下,连身边的桃花都变得更为娇艳。
“相公,快来。”阶梯前方,蒋未白正挥着小手。那孩子一身白衣,笼罩在一片不该在枉死城存在的光芒中,身形像是被裹了一层金色的边线。
等苏衡阳走上前,蒋未白便迫不及待牵了他的手。
“这里,很特别。”苏衡阳说。
蒋未白自然明白苏衡阳想问什么:“这是幻术,并非真的阳光。”他们都知道,厉鬼,或者说一切魂魄都惧怕阳光——这也是人间多半夜间闹鬼的原因。
“鬼魂虽然惧怕阳光,但看惯了枉死城的阴沉,这幻术便尤为受欢迎。”蒋未白小大人道,“我懂,做鬼做久了,总会怀念做人的日子嘛。”
“那这桃树?”
“桃树是真的。”蒋未白道,“我本来不答应的,但是她说想试试,我也好奇,后来,就这样啦。”他跳上阶梯最高层,声音显得雀跃,“后来发现挺不错,还让她扩建了一番。如何,相公,你喜欢吗?”
苏衡阳眼见着一片花瓣晃晃悠悠飘落在蒋未白头顶,顺手便将身边树枝上的一朵桃花摘下,插在蒋未白鬓边,点头道:“还不错。”
风和日丽的桃花林,就着桃花饮酒,仿佛回到人间一般,极为畅意。故而有的鬼怪哪怕不爱酒,也会来这酒肆小坐。
买酒的鬼怪不算少,两人排了一会儿队才轮到。
卖酒的桃花妖并未戴面具,一张粉面如花,好似一个二八少女:“两位客官,买什么酒?”声音听来也是十分娇俏。
蒋未白已被苏衡阳重新抱起,好超过柜台的高度,闻言答道:“自然是桃花酒。”他看向苏衡阳,“相公,我们就喝那个,那个味道好。”
还不等苏衡阳点头,那桃花妖却是看着一大一小,笑了:“相公?”
蒋未白觉得对方意有所指:“怎么,有什么问题吗?”说着,努力挺起小胸膛。
桃花妖道:“这位小公子,喝了桃花酒,可是会招惹桃花的哦。”
蒋未白与苏衡阳都是一愣,然后蒋未白立马反应过来了,像是怕苏衡阳后悔一般,急急忙忙道:“那我不要桃花酒了,我要成双成对酒,不对,百年好合的酒,你这里有吗?”
自然没有成双成对酒,但符合蒋未白心意的酒却还真有——由并蒂莲酿造而成的清酒。
并蒂莲酿造的酒,价格自然昂贵,但蒋未白满意了,拍拍酒瓶:“相公,这个肯定好喝。”
苏衡阳看了对方一眼:“你喜欢就好。”
眼见着两人买好酒,桃花妖不经意问道:“两位客官是新婚吗?”
苏衡阳并未回答,蒋未白则是点头:“自然。”
桃花妖拍了拍手:“那真的是恭喜两位。这么多年,除了城主,枉死城是好久没喜事啦。”说话间,她自柜台下掏出了一片玉来,“这暖玉便送给客官吧,当是二位的新婚之礼,温酒刚刚好。”
“新婚”二字显然取悦了蒋未白,苏衡阳见他并未拒绝,便接过桃花妖的礼物:“多谢姑娘。”这暖玉到手的瞬间却是有些灼热,过了片刻才变得和缓。苏衡阳并未在意,将暖玉交给了蒋未白:“收好。”
离开桃花妖的酒肆,苏衡阳与蒋未白又闲逛了一会儿,在鬼市其他摊位买了几件零碎小玩意,便回了府。
谁想到,还未喝上清酒,苏衡阳没过多久竟是发起了低烧。低烧不算严重,只是苏衡阳意识变得尤为困倦,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一度让他有种回到了一开始昏昏沉沉的日子时的错觉。他感受着自己被抱到了床上,然后额头上覆上了一只手。
“蒋……未白?”苏衡阳声音轻如梦呓。
“是夫君。”低沉的嗓音,接着右手被握住,一股凉意自右手传向全身,驱散了一部分热意。
不过片刻的功夫,苏衡阳便觉得舒服了许多,但困意却越发汹涌,眨眼陷入沉眠。
梦境是一如既往的漆黑一片,脚下一片泥泞的湿土,走起来跌跌撞撞。苏衡阳并未告诉蒋未白,魂魄明明在恢复的他,梦境却变得越来越沉郁黑暗。梦中的他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只觉得后方似有惧怕之物,逼迫他不停往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东西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一时不察,苏衡阳脚上忽然被黑色的藤蔓缠绕,下一刻,他骤然被拖入了黑泥之中。腥臭的泥土味充斥鼻间,伴随着呼吸的剥夺,手上脚上的藤蔓好似化作铁链,极为沉重,脖颈也被重重的藤蔓缠绕,逐渐勒紧。
“为……什么?为什……”
“不要……不要,救命……”
“痛啊……痛啊……痛啊——!”
男声、女声,痛苦的、尖锐的,交汇在一起,几乎刺破耳膜。那些藤蔓是真的吗?还是人手所幻化呢?
四肢百骸的疼痛到了难以忍受之时,漆黑的沼泽却落下一束光。那光并不强烈,柔柔的,飘忽的,却照亮了苏衡阳的身体。缠绕的藤蔓慢慢退却,消失在身后。眼前,苏衡阳双手合拢,似乎是将那束光捧在了手心。
“相公……相公……”苏衡阳听到有人在喊。再睁眼之时,他眼前所见,便又是纯白的床幔了。
“夫人!”一张惨白的脸突然冲出,将苏衡阳的视线整个儿占据了,“夫人,你终于醒了!”
苏衡阳眨了眨眼,意识慢慢回笼,示意清明将脑袋移开,便自己慢慢坐起了身。
“我这次睡了多久?”苏衡阳问。
“好几天了,夫人。您身体觉得如何?”
“还好。”苏衡阳握了握拳,“城主呢?”私下里,他偶尔会喊蒋未白“小夫君”,有人的时候,便有些唤不出口,故而以“城主”相代。
不想清明一副害怕的模样:“城主这几天,都在大发雷霆呢。”
“大发雷霆?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夫人您受伤的事。”
苏衡阳愣住:“受伤?我不过是低烧……”但是身为魂魄,他是不该像人一样发烧的。他略一停顿:“也可能是第一次出门,还不适应的关系。”
清明点头:“城主也在查呢,就怕万一。谁想到趁着城主给您疗伤的时候,那些不安分的……”
清明话未说完,却被一道稚嫩但严厉的声音打断:“清明,闭嘴。”门口站着的,正是刚从议事厅回来的蒋未白。
清明活像是被蛇给咬了,身体立马站得笔直。苏衡阳有些好笑,但看蒋未白盛怒的一张小脸,自然地伸出手,将迎面走来的小孩抱在了膝上。
蒋未白和往常一样,撩开了苏衡阳的衣袖,然后看着好不容易淡化的红痕,似乎略有加深的模样,一张小脸更是不悦。
苏衡阳见状,伸出指头戳了戳对方紧皱不散的眉心,按压几下:“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相公的要求,蒋未白自然是无不从的。苏衡阳低烧一事,可能是**,也可能是阴差阳错。桃花妖送的暖玉与小贩卖的糖葫芦,蒋未白细细查验一番,没有找到不妥之处。至于那个卖骨头的老妇人,蒋未白表示她也被抓了回来,但对方不过一个小小骨妖,见到自己便吓得两股战战,问询下来,目前似乎也是毫无关联。至于一路上碰到的各类妖鬼,那排查起来,便麻烦许多了。
“或许只是一时不适应。”苏衡阳安慰道,“你没有为难他们吧。”
蒋未白摇头:“没有。”
“也不许自己生闷气。”苏衡阳道。
“我没生闷气。”蒋未白道,如果他不是绷紧了脸色,如果他能像往常一样笑着说这句话,也许更有说服力。
看小孩自己绞皱了衣服,苏衡阳便伸手帮他拉平,只是在对方的衣袖下,却是沾染了一点红出来。
苏衡阳将手抬至面前,看着指尖沾染的血,再看向怀中人:“这是怎么回事?”
蒋未白显然也是惊讶,但是下一刻,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袖子拢紧了:“没……没什么事啊。”原本紧绷的神色泄了气,一种心虚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你受伤了。”肯定的语气。
“没有,我那么厉害。”蒋未白否定。
“伸手。”苏衡阳道。
某小孩鹌鹑一样低了头,磨磨蹭蹭,磨磨蹭蹭,就是不想伸手。
“伸手。”苏衡阳又道。
蒋未白委屈地看向自家相公:“你别生气。”
“那就伸手。”
“不生气?”蒋未白小心翼翼道。
“再不让我看个明白,今晚你就睡去耳房。”苏衡阳面无表情道。
蒋未白扁着嘴:“就,就一点点伤口。”
苏衡阳撩开他的袖子,眼神却是冷了——这哪里是一点点伤口。蒋未白原本莲藕般的手臂上,此刻缠满了白布,但里面伤口显然不浅,大部分白布已往外渗血,沾染了蒋未白的袖子,剩下一小部分,也已晕染成了粉色。
蒋未白小心地解释:“就,就看着有点严重,相公你知道的,小孩子皮嫩……你不要生气。”
苏衡阳对自己受伤没多大反应,见此,胸口却好似拱了一团火。他闭了眼,努力压下那种烦闷:“身上呢,有吗?”他盯着蒋未白,“说实话。”
蒋未白只能道:“一点点……”
苏衡阳并不言语,他转而将蒋未白安置在床上,然后下一刻,就着领口衣襟处,只听得“沙拉”一声,他把蒋未白的外袍和中衣一起扒了。
满身绑带的小孩就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傻坐在床上,他眨眨眼,再眨眨眼:“相公,你是在对我耍流氓吗?”
苏衡阳并不理他,转而看向呆愣在旁的清明:“去拿白布和伤药来。”
清明傻愣愣地点头,缓慢走了几步,然后终于反应过来一般,逃也似的去了。
清明去了,苏衡阳则是将已经渗血失效的白布拆卸下来。蒋未白瞅着对方脸色,终于再不敢说“一点点”了。
蒋未白身上还行,浅浅的伤口,已经结痂。但是两只手却是惨不忍睹,尤其是右手手腕处,几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咬住撕裂的。
“疼吗?”苏衡阳问道。
“不疼。”蒋未白道,然后在苏衡阳的眼神中,缩了缩脖子,“真的不疼,和以前比起来,这不算什么。相公,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吧,就是伤口有点痛,就是流血那种痛,不痛不痒那种……”
蒋未白看苏衡阳还是不信,只能继续安慰:“相公,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是真没那么疼。如果真的伤得重了,我才不让你看到呢。”
苏衡阳看了蒋未白一眼。
“真的,”蒋未白道,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竟看着有些开心,“我就想试试,你是不是真的担心我。所以你看,说不定是我故意受的伤。”
“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受伤?”
眼见着苏衡阳神色更冷,蒋未白只能立马低头认错:“不是,不是故意的。”他瞥一眼苏衡阳,“但真的没那么疼,这个是真话,绝不是撒谎。”
此时,清明已拿着新的白布与伤药回来了。
“是有鬼怪叛乱?”苏衡阳将染血的白布扔至一边,问道。
只怪清明这家伙嘴碎,但事到如今,再瞒是瞒不住的,只能想着如何让相公少生气了,于是蒋未白乖顺地点头:“是。”他立马补充,“但是他们根本算不得什么,已经被我打扁了。”说着,还在那边比画,好似就怕苏衡阳不信。
“是啊是啊,城主可厉害了。”清明并不知晓二人先前谈话,点头附和,“他们敢这么做,不是上赶着进油锅嘛。”
苏衡阳不知想到什么,不经意道:“以前他们不敢的吧?”他将绿色的药液倒在蒋未白右手上,疼得对方抽了口气。
清明在一边点头:“是啊是啊,他们以前肯定不敢的。”
苏衡阳没有说话,开始安静地为蒋未白包扎。
见苏衡阳如此模样,宛如暴风雨前的宁静,清明咽了咽口水:“城主,夫人,我退下了?”
蒋未白脸色也有点白,但还是点头:“去吧。”
于是室内只剩下白布的“沙沙”声。
蒋未白忽然有些后悔了,看着沉默不语的苏衡阳,他一边欣喜于对方对自己的在意,一边也后悔不该让对方担心。
“其实,真的不严重。”蒋未白说,“而且我本来就为抓这些家伙发愁呢,这是个好机会。”
“但是,为救我,你受了伤。”苏衡阳终于开口,“他们敢反叛,是因为知道你变得虚弱的关系吧?”他看向蒋未白,眼神中却是带着失落和自责。自醒来开始,他除了养伤,什么都做不了,而如今,他再次成为了蒋未白的拖累。
一个大男人却躲在一个孩子身后,糟糕透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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