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借着油灯，威尔看到了迄今为止他作为人类从未见过的画面。
脚边如蛇般滑动游走的绳索。
试图从木桶底下抽离的抹布被突然冒出来的生锈弯刀切断。
仿佛被巨物挤压而发出怪声的船板……
直到威尔看到明晃晃张在自己头顶上的麻袋，虽然这个麻袋已经破了，但飘在头顶看着还是很危险的。
为了自己的安全，威尔伸手按住身前领路的海盗。
笛梵西奇怪回头，“怎么了？”
人类伸手指指头上的麻袋。
“你最好和你的这些…”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觉得说幽灵或许不算礼貌，于是形容道：“朋友，沟通一下，我不是他们的敌人。”
笛梵西看看飘荡在上空的麻袋，过了几秒恍然大悟：“你是说幽灵们？没关系的，他们只是想和你玩玩，还是说你害怕他们，嗯？”
“你说的对。”威尔点头，顺势往笛梵西的身边迈近一步，“我怕。”
海盗被威尔突然的靠近一下子没了言语。
一直对自己态度比较冷淡的人类忽然流露出“服软”或者“脆弱”的情绪——他还蛮受用的。
“好啦布鲁克。”
笛梵西身后的触手伸到威尔的头顶，拨开了那口张着的麻袋，“你们不要捉弄他，他会害怕的。”
随着这句话，麻袋被猛地丢在地上，带着显然的怒气。一旁的木桶发出急促的敲击声，似是在表达对海盗“喜新厌旧”的不满。
威尔站在海盗身边，对敲击声视而不见。
笛梵西转头看向距离自己很近的人类，有点腼腆的把一根触手伸到威尔面前：“你可以抓着我。”
威尔提着灯，看着眼前晃动的光滑黑色事物，沉默片刻道：“不了，谢谢。”
他暂时还没有勇气。
“好吧。”笛梵西的肩膀耷下去，略略沮丧的说：“我还以为你接受我了。”
“……”
威尔岔开话题：“先去厨房吧。”
索性厨房很快就到了，威尔迈过堵在门口的一袋子土豆，借着小窗透进来的月光和灯光能看见地上大部分的食物。
都是笛梵西从护卫舰上搬来的，连包装都完好无损。
笛梵西完全不见刚刚的沮丧，他兴致勃勃地问威尔：“唔，你都会做什么？虽然我也能在指导下作出饭菜，但我更想尝尝目前陆地上时兴的菜式。”
威尔把灯拿高，他几步走到挂着厨具的墙边，一边看着用具一边随口道：“我会做很多。”
这倒是真的，身为打手的破落贵族，威尔的追求不多，吃是其中一样。
“真的？！”笛梵西欢呼一声，身后的触手也跟着一起舞动：“比如呢比如呢！”
听着海盗雀跃的声音，威尔有了主意，他特意形容着。
“比如，有着清甜香味的水果馅饼，或者流油的烤鸡，酸甜的蔬菜汤，蘸着红酒料汁的牛排。”
说着，威尔转头去看笛梵西，只见这个在外面名头响亮的海盗用手托着下巴，倚在桌子上听得入迷。
如果威尔能看见他的眼睛，估计里面也会满是期待。
威尔把灯随手放在头顶的木板上，“但这是在船上，食物种类有限。”
说完，他在一个木桶里发现了4个还算新鲜的苹果。
身后海盗的声音骤然失落：“啊…可你说的我好想吃。”
威尔直起腰，余光发现自己放在木板上的油灯出现在眼前，油灯的铁制把手上缠着一圈黝黑光滑的触手。
这个海盗在给自己照亮。
青年的眼中莫名游过一丝别样的情绪，他转回身去。笛梵西看着他的背影，然后他听见人类说：“我尽量。”
威尔很快挑好食材。有面粉、干面包、土豆、腌渍肉干、鸡蛋、奶酪、几罐牛奶、糖、酒，再加上那几个苹果。
期间他一直背对着海盗，而笛梵西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受到冷落，他不但体贴地勾着油灯，其余的触手还找来了落灰的火把，他一起点燃了举在威尔的头顶上方。
“需要帮忙吗？”海盗问着。
威尔：“可以帮我削一下土豆皮。”
只见土豆凭空浮起，桌上的小刀也飞起来，几下之间，威尔放在托盘里的十来个土豆就都被削好。
威尔把牛奶和面粉放在一起，抬起头朝着空荡的厨房上方道谢：“谢谢。”
他的话似乎极大愉悦了那些幽灵，一旁的木铲飞起来拍响了一墙的锅铲和刀具，像在演奏激烈的行进曲。
威尔心想：还挺好哄。
……
诱人的，带有热气的肉味和甜味弥开在厨房里，冲淡了船内冷冽的海水气息。而笛梵西也在不知不觉里慢慢向人类靠近。
当威尔淋上最后一道料汁，身后突然探出一只手，只是手指还没碰到盘子，海盗就像是忽然被人打了手似得猛地缩了回去。
在人类看不到的厨房上空，一个半透明的戴眼镜教士模样的男子飘到笛梵西面前，他严肃道：“笛梵西！礼貌一点！”
“赛昂，你应该说，让他伪装的时间再长一点。”一旁一个用黑色斗篷蒙住全身的女人开口补充。
名为“赛昂”的幽灵抬抬眼镜，眼神锐利地看着笛梵西。
越来越多的幽灵跟着附和。
“笛梵西，你可是海盗，别什么东西都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矜持！有点主人的样子！”
水手杰西看着笛梵西，他摇摇头：“你这样很快就会被牵着鼻子走，我敢打赌。”
一旁的水手费迪曼挥着他空空的酒壶：“又要赌你的破裤子？可闭嘴吧！”
在人类看不见的另一个空间里，幽灵们你一句我一嘴地吵个不停。
笛梵西舔舔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威尔手上的动作：“知道了知道了。”
这时威尔回头看向海盗，“可以了。”
赛昂指挥着众幽灵：“把餐送到船长室。”
幽灵都很听话，他们纷纷端起食物朝门外飞去。
“咳咳。”笛梵西清清嗓子，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雀跃：“我很期待！”
……
回到船长室，幽灵们已经把晚餐布置妥当，还铺了好看的布料在桌子上。这是赛昂指挥的，据他自己说，他曾是一个贵族。
笛梵西坐下后指指对面的座位，“请坐。”
于是威尔坐在他的对面。这是他们在鬼蝴蝶上的第一餐。
月光如同海水倒灌般充盈在房间里，又被餐桌上点燃的蜡烛照映出一点温暖的影子。
相比人类落座的动作，海盗明显有些迫不及待。他两手搭在桌边，手指互相用力搓着，似乎是在犯难先选择哪个吃掉。
赛昂在一旁点桌子：“你要说请用餐。”
对面的威尔只见海盗忽然坐直身体，他开口：“哦对，你请用。”
威尔点点头，拿起汤匙，对面的海盗这时候也选好了，他拿起叉子。
“这是什么？”海盗用叉起一块散发着果香的食物。
威尔：“苹果派。”
笛梵西靠近嗅了嗅，得出结论：“好香。”
“……”威尔看着眼前的海盗，没忍住道：“在这之前，我想问一句。”
“嗯？”笛梵西歪头。
“你的头发，”威尔比划了一下，“不需要束起来吗？”
“哦头发！”海盗好像才想起来一样，他用手扒拉开盖在眼前的长发。
赛昂及其他拥挤在一起的幽灵霎时间发出尖叫，他们根本来不及阻止，海盗就已经把头发完全向后拢起。威尔也是在这时才终于看清楚，这恶名远播的大海盗真容。
威尔的心猛跳几下，不过对面的海盗没有发现异常。
其他幽灵：他居然不怕！
赛昂：别说话！
“唔，我的眼睛可以看到的东西…比较难说，嗯这个很好吃！”
海盗用手摸摸眼睛，组织着语言试图给人类一个合理的解释。
“呃——我很想和你解释，但我更想吃东西…真的太好吃了…”
咽下苹果派，海盗才继续：“就是会比你看到的一切更深刻，我这么说你可以理解吗？噢不过很多人都理解不了。”
笛梵西三两口又解决了一块苹果派，随即他舔舔嘴角，将叉子瞄准了一块炖腌肉。
“所以头发即使遮住眼睛，对我来说也没阻碍。”
说着，他把叉子深深叉进肉里，叉子戳破肉块，和银质餐盘发出脆响，清脆的敲击声让人类一下子回过神来。
威尔看着眼前年轻的，仿佛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男人。
他真的很年轻，但也很苍白。连暖黄色的烛火也温暖不了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孔。
拨开遮挡的长发，他的五官并非传说的那样狰狞与恐怖，甚至有些英俊，只是他过于骇人的黑色眼睛给他带上了几分阴郁。
他没有眼白。
窗外有呼啸的海风刮过，震得窗户发出扭曲的异响。短暂沉默后威尔低头喝了一口蔬菜汤，水分滋润了口腔，他面色不带异常的回答：“确实，不是很能理解。”
“不过这些我相信以后你会明白的。”笛梵西乐观地笑笑。
威尔略微僵硬地点点头，开始吃起东西，期间只有海盗主动提起话题他才会作答，大多都是问食物的名字是什么，以及夸赞食物好吃等等。
他对食物的热切比威尔想象的要大。
这样也好，自己的价值又多了些。
眼前的海盗还在大口的进食，威尔看着他。说实话，眼前的海盗除了眼睛有些恐怖外，似乎和人类也没什么不同——噢，还有他身后的触手。
用完晚餐，笛梵西惬意地躺靠在椅子上，盘子们再次漂浮起来，威尔看着餐具都被送回厨房，舱室内渐渐安静下来，如逐渐冷却的烛火。
威尔莫名地有些紧张。他觉得，是时候进入正题了。
“你…”对面的海盗忽然开口。
人类放在桌下的手攥紧。
“我很中意你。”海盗慢慢说着，他漆黑的眼睛似有转动，他看向威尔：“你做我的藏品，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
威尔知道一些海盗都有着独特的癖好，小到囤集金币、大到搜集船只，但喜欢收集活人的，他没听过，更没见过。
见威尔没有回答，笛梵西咬咬嘴角作出思考状：“我会对你很好的，应该不会让你做辛苦的事，你只要陪着我就好啦。”
根本不存在讨价还价的可能，威尔看向海盗：“期限呢？”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热起来，带着能把人压垮的重量。
面前的海盗笑容愈加放大，带着熟悉的天真口吻：“一直陪着我，应该——算是永远？”
黑巫师，怪海盗。
这时的威尔忽然有了一种债上加债无所谓的感觉，他嗤笑一声，淡然点头：“可以。”
一众幽灵：？
笛梵西：哇！
海盗一下子笑弯了眼角，他真诚地夸道：“你真好！”
“但是我有件事，应该让你知道。”
笛梵西：？
威尔依旧挂着笑意：“要听故事吗？我会说的简单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