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中雨幕如织,积水成渊,二人饶是撑着罗伞,仍被迎面而来的雨丝打湿了外袍。好在有了线索,总算不用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了,沈终夜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他甚至在雨中踢中了一块碎石,那石子飞出老远,仿佛连日来的憋闷也暂时随之而去了。
沈终夜转头望向韩世渝,却发现对方依然有些郁郁寡欢。
“你今天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韩世渝良久无言,他满腹心事,却无一字可供倾吐。
要说什么呢?说他活了两辈子,头一回为人倾心,却遭遇当头棒喝,说他步步为营的接近,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笑话,说他明知机关算尽也是徒劳,却不甘心就这样黯然退场。
“沈终夜,你和雁儿……是什么时候相识的?”
他斟字酌句了半晌,最后却问出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
“……好些年了,哪还记得清,”沈终夜一脸莫名地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他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
原来论及先来后到,自己都是更晚出现的那一个。
韩世渝低头苦笑,只觉得一颗心被攥得生疼,连呼吸都逼仄到刺痛。
雁儿的青睐如此明显,沈终夜不可能毫不知情,他虽然在私事上一向粗枝大叶,可也绝不至于随随便便让一个小娘子与他同住在一片屋檐下。
或许他们二人早已相知相许,自己注定只是这段佳话里的配角。
两情相悦本是一件美事,如果没有私心作祟,他理当坦然而体面地给他祝福。
他应该比任何人都希望沈终夜得到幸福,哪怕那个人不是他。
于是韩世渝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说,“等你们成婚的时候,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他本想用玩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脱口而出却有种掩饰不住的失落,所幸雨点足够繁密,连同他那点呼之欲出的苦涩都被淹没。
沈终夜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帮兵痞拿我说笑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跟着起哄。”
行至窄巷尽头,二人一前一后登上马车,车轮辚辚向城西驶去。
“说回正题吧,”沈终夜疲倦地靠着坐塌,“蝶妖明明住在城东,郭子安每次造访,却必要从城西的四季酒楼带吃食带给她,这般迂回曲折,其中必定有什么猫腻。”
“我想无外乎两种可能,”韩世渝思忖道,“要么他平日里与干爹互通消息的渠道离四季酒楼不远,要么就是他每次都要拿了钱再去消遣,而提钱的地方,就在四季酒楼附近。”
沈终夜将发冠拆了下来,如瀑的青丝顿时柔顺地垂下,“按蝶妖的说法,那个干爹应该是钱庄的大储户,有可能根本就是东家,他不可能舍近求远,把郭子安的酬劳存放在别的钱庄,我想郭子安提钱的地方,应该就是当初放高利贷给他的那家钱庄。”
韩世渝叹息道,“就算我们机缘巧合,真在酒楼周边寻到了那间钱庄,要把幕后主使揪出来,也绝非易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沈终夜打了个呵欠,“明日一早我会派人巡查,如果有所发现就先行盯梢。”
“那我们——”他本想说明晚再见,却惊觉肩头的分量一下子变沉了,不想沈终夜太过劳累,竟靠着他睡着了。
或许是长年行军导留下的积习,沈终夜一向浅眠,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将他惊醒。韩世渝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因此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直到手臂逐渐麻木。
沈终夜沉睡的模样很是乖顺,司梦神君只消动动手指,便轻易卸下了他白日里的伪装与防备,连那些忧思过度的痕迹都不翼而飞。乌黑的发丝恬静地攀附在韩世渝肩头,夹杂着某种勾缠不清的缱绻意味。
这样过分亲昵的距离,甚至让韩世渝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天下熙来攘往,只有他们相依相伴。
他心里不受控制地涌入一阵暖流,他知道这份暧昧纯粹出于无心,可即使只是这种程度的亲近,也令他不可抑制地感到雀跃。
他心头好似有只毛茸茸的小兽,它贪婪地攫取着此刻的温存,放肆地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翻腾打闹着。
或许是疲劳过头,直到骤雨初歇,马车在定安桥停下,沈终夜都没有醒来。
直到更夫敲打锣鼓的声音从邻坊传来,他才警觉地睁开了眼
“什么时辰了?”
“三更了。”
“宵禁了,你怎么回去?”
“无妨,偶尔犯禁也受不了什么责罚。”
“要不在我这儿凑合一宿吧。”
韩世渝迟疑了,相较于对方的坦荡,自己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心怀鬼胎,天人交战了一会儿之后,他按了按眉心,婉言劝告道,
“沈帅,随便邀请外人留宿可是很危险的。”
“可你也不是外人,”沈终夜对他的弦外之音毫无留意,反而催促道,“再磨蹭巡夜的人该找来了,快下车吧。”
夜已深,二人轻手轻脚地穿过外堂,走入内院之中,沈终夜的卧房大而空旷,后窗外还有片幽闭的园林,室内则布置得非常简素,几乎没有几件像样的陈设。
韩世渝沐浴完毕,重新步入里屋之时,沈终夜已经躺在床上准备安寝了,他拍了拍床沿,示意韩世渝过去睡。
韩世渝坐到床边,从内侧放下帐幔,床帏之内构成了一个幽暗而私密的空间。
床不算宽敞,他挨着他躺下,已感到有些捉襟见肘,沈终夜的气息就在耳畔,他散落的发尾盘桓在自己颈侧,勾起轻微的痒意,韩世渝一时忘了呼吸。
这或许就是他们此生最近的距离了。
夜阑人静,心跳的震颤透过血脉直抵耳膜,那声声擂鼓不受控制地高亢起来,几乎有些震耳欲聋。
沈终夜低声打破了沉默,“三衙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估摸着你那边也不太平吧?”
“还好吧,变法伊始,敌对者搞了些小动作,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什么小动作?”沈终夜转过头。
韩世渝苦笑道,“譬如说我站在一楼,二楼会有花盆砸下来,路过时常被人泼一身水之类的。”
沈终夜睁大了眼,“花盆?这都谋害朝廷命官了,还小动作?”
“现在只是威吓,他们没想真弄死我。这出好戏才刚刚开场,接下来还有的唱呢,不到结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沈终夜没再出声,韩世渝却紧张得无法入睡,只好背对着他,在沉默中凝视着月光透过竹林映在墙壁上的廓影,直到背后传来绵长的呼吸声,他才小心翼翼地转身去看沈终夜的睡脸。
银晖照亮了他一侧的面颊,在睫毛下方投下一片阴影,没了素日的愁眉不展,月色下他的面容在恬静中甚至透着几分温柔,这份不肯轻易示人的温柔像是给亲近者的奖赏,韩世渝只觉得内心柔软极了。
困意袭来,他缓缓阖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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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同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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