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放衙后，韩世渝径直来到四季酒楼，他在上下两层转了一圈，没见到沈终夜，倒是和林星纪与孟时旻不期而遇。

“韩大哥，”林星纪笑着招呼他就坐，“我哥去皇城司了，晚些时候过来。”

“你们可有什么发现？”

孟时旻用筷子指了指对街，“早上我们在附近排摸了一圈，坊里唯一一家钱庄，就在斜对面。我们自然有所怀疑，便雇了个小贩去打探月息，问下来却不是放高利贷的……沈帅的意思是让我们先盯着，看看进出的都是些什么人。”

韩世渝摇了摇头，“通过观察往来人群来寻找幕后主使，这难度未免也太大了。”

林星纪撇嘴道，“不然我们还能怎么办？闯进去查账？就算去找个和当年的郭子安一样穷困潦倒的人去试探，也未必能试出想要的结果。”

“当务之急是确定借钱给郭子安的钱庄就是这一家，确定了目标才好布置方略，”孟时旻淡淡道。

“先不忙讨论这些，”沈终夜带着一身风尘，步履如飞地走到桌边，“吕彦章从淮南带来一个大消息——”

“郭子安死了，死在前往燕国的海路上，船长的说法是他们一家人感染了鼠疫，为免疫病扩散，死后被丢进海里，尸骨无存。”

韩世渝叹了口气，“这么多天时间，足够幕后主使杀人抛尸了，搞不好鼠疫都是子虚乌有。”

“谁说不是呢……”孟时旻思忖道，“再说这个郭子安，为什么偏偏往燕国逃窜，这里面也大有文章……说不定捧日军闹事，燕国也在幕后出谋划策呢。”

“倒也未必，”沈终夜飞快地说，“也有可能是对方玩了一招祸水东引，顺便转移我们追查的重心。”

“说回眼前的事吧，”孟时旻道，“我们已经从行会查过了，这间永裕钱庄的东家叫钱枫。钱庄既然明面上不借高利贷，那恐怕很可能是通过中间人放高利贷的。”

中间人，俗称行人，专职为富户寻找贷款人，也负责追缴欠款，只要贷款如期归还，他便能获得不菲的分成。

林星纪犯了愁，“这余杭城内大大小小的行人，少说也有百余个，大海捞针也就罢了，万一引起对方的警觉该如何是好？”

孟时旻有条不紊地说，“行人虽然人数众多，可大部分的内幕消息，都集中在那少数几个巨头手上，我们不妨从声名最大的行人入手。”

韩世渝皱眉道，“怕就怕行人也是他们自己人，像郭子安这样可供利用的人，可能需要行人和他们串通好，一起演一出戏。”

“没有那么复杂，我们只需要确认是这间钱庄出借高利贷给郭子安就够了，况且雁过留痕，那些巨头未必不知道他们钱庄的行人是谁，而从业内打听此事，也比我们在这儿抓瞎容易得得多，”孟时旻沉静地说。

韩世渝回忆道，“京里最有名的行人，似乎是叫唐十二，他拿做行人赚的钱，投到货栈之中，靠着贩卖布帛又获利颇丰，如今也算是富甲一方了。”

“那我们即刻动身？”沈终夜道。

孟时旻不疾不徐地说，“沈帅，查问此事恐怕得改头换面，不如让我和韩大人乔装扮作商人同去。”

“怎么，我不能去？”

韩世渝笑道，“都说和气生财，恕我直言……沈帅这副模样着实看着不像是商贾之流。”

“好吧，那我就静候佳音了，”沈终夜道。

到了休沐日的清晨，韩世渝换了一身商人打扮，他本与孟时旻约好在官巷碰头，谁知到了约定地点，却迟迟不见对方的身影，直到附近一位清俊的商人笑着走到韩世渝面前，拍了拍他的肩，他才如梦初醒地发现，眼前人就是孟时旻。

孟时旻这一番改头换面，不仅将脸上的刺字彻底抹了去，肤色，发式也全都做了变化，连站姿与神色都与平日大相径庭，简直教人认不出了。

“劳烦韩大人跟着我，一路上见机行事，”孟时旻与他错身而过时轻声道，接着韩世渝便跟着他去了唐十二的宅邸。

二人与唐十二没有旧谊，唐家的小厮自然对他们怠慢得很，他们在客房等了整整大半天，直到唐十二觉得做足了排场，终于在暮色四合之时，见到了这位腰缠万贯的行人。

那唐十二大腹便便，面上也是笑容可掬，“二位光临鄙舍，可是有生意要谈啊？”

孟时旻十分客气地递上一只描金漆盒，一开口却是荆襄口音，“这是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还请唐东家笑纳。”

唐十二忙不迭地打开漆盒，见里面是一对鎏金幡胜簪，不仅啧啧赞叹起来，“真是好东西呀，那唐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下陈旻，这位是舍弟陈渝，不瞒您说，此番前来，是有件事想向东家打听。”孟时旻恳切地说，“不是什么大事，叨扰东家，真是不好意思了。”

唐十二仍沉浸在得宝的喜悦之中，“那就直说罢，我这个人就喜欢交朋友，但凡我能打探到的，一定知无不言。”

孟时旻笑道，“唐东家想必是听过永裕钱庄的，前些年我表哥欠了他们东家和行人一个大人情，我们如今发达了，便想替表哥还了这份人情，只是初来乍到，实在不晓得要到哪里去找那位行人，也不知道钱庄的东家家住何方，只好来东家这里讨教。”

唐十二抚了抚胡须，“这个好办，永裕钱庄就在城西四季酒楼对面，你们直接去就成了。”

孟时旻满面愁容，“唐东家，我们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当年我表哥借的是高利贷，是他们东家给平的帐，掌柜却说永裕从来不借高利贷，不由分说便将我们赶了出来。”

唐十二笑道，“那是你们找错了人，他家的行人叫高平，住在炭桥附近，他的铺面也在那儿，我可以叫我的伙计带你们去。”

“哪敢劳烦东家，请您的伙计给我们指条路就成了，”孟时旻拱手道，韩世渝正想开口问些别的，却被孟时旻用眼神制止了。

作别唐府，二人坐上前往定安桥的马车，准备前往沈终夜的宅子汇合。

车铃随着颠簸发出阵阵脆响，韩世渝在车中纳闷道，“孟兄为何不让我问下去？”

“想让唐十二帮忙调查郭子安的事，就算亮明了官府的身份，他也不会应承。”孟时旻静静道，“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他要是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便没人再敢找他做生意了。”

二人到底并不熟稔，半路无话，直到马车驶到城北，韩世渝才又开了腔，

“孟兄在淮西军有多少年了？”

“我从广南调任淮西……粗略算算，也有六七年了。”

“你们沈帅少时在军中，也是如现在这般吗？”

孟时旻叹了口气，“……沈帅少时的经历，我虽未亲眼见证，却也从同袍口中有所耳闻。

他是异乡人，听不懂淮西方言，刚入行伍时身手不算出众，偏偏生得一副女相，又不谙人情世故，自然在军中饱受排挤。林帅见他举目无亲，便对他多有提点，谁料这反倒引起了欺凌者的嫉恨，令他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

你也知道，在行伍里，士卒们日日都宿在一起，受人欺辱，便没有一时一刻能够逃脱。

我初入淮西军之际，他已是副将了，还是常常有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说他德不配位。

说句难听的话，这样的经历，要是换作旁人，早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十年如一日，他全都熬下来了，而且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好。”

一阵难以遏制的愤怒涌上韩世渝心头，随之而来的却是窒息般的心碎，他几乎一瞬间就红了眼眶，只能通过拼命眨眼来压抑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他一个旁观者尚且心痛如斯，何况是亲历者呢，寒来暑往，沈终夜有多少个夜晚是带着恐惧与警觉入睡的，因此才养成了浅眠的积习，他的过分多疑，是因为对人缺乏基本的信任，甚至他们已经这么熟悉了，他都无法对自己启齿这段过往。

孟时旻沉吟道，“韩大人，这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沈帅一向来独来独往，难得有个交心的朋友，我便想着，你若能知道这些，也能多体谅他几分。”

“感谢孟兄对我的信任，”韩世渝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沸腾的情绪，沈终夜的宅子就要到了，他不能露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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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中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