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傍晚,操场的风带着十月底的盐味,吹得人工草像一片被压皱的绿毯。
何峙被人从食堂一路拉到足球场。来人是个扎高马尾的女生,高二(3)班,播音站副站长,声音一向甜到发腻。她背手站在球门线下,手指勾着一只淡粉色信封,封口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何峙,”女生深吸一口气,声音却在发抖,“我观察你整整三个月。从你来北海的第一天起,我日记里每天的主角都是你。今天——今天我想让故事翻到下一页。”
她把信封递过去,指尖因为紧张而泛白。
何峙愣了半秒,接过来,没拆,先冲她鞠了一小躬,声音带着运动后低哑的礼貌:
“谢谢你,我很荣幸。但这一页……可能只能空着。对不起。”
话说得温和,却毫不拖泥带水。他把情书重新放回女生掌心,动作轻得像递还一只易碎的玻璃杯。
女生怔住,耳根迅速烧红,烧到眼角,烧出泪花。她猛地抬头,声音拔高到破音:
“你连看都不看?!”
“我看了封面就很感动,但——”
“少来!”女生踉跄半步,另一只手从书包侧袋抽出——一瓶黑墨水。
“那你跟它过吧!”
“噗——”
瓶盖早被拧松,一整瓶墨水迎面泼来。何峙根本来不及躲,只来得及侧肩。墨汁溅开,在他胸前炸成一朵巨大的黑色烟花,顺着锁骨往下淌,染进14号白色球衣,号码瞬间被吞没。
女生喘着粗气,手指在抖,却硬是把空瓶往地上一扔,转身跑了。粉色信封被风吹得打了两个滚,落在禁区线外,像一面失败的旗。
操场边立刻响起窃笑与惊呼:
“卧槽,现实版《流星花园》!”
“墨水比情书浓啊哈哈哈——”
何峙低头,拎起球衣下摆,黑水顺着布纹滴滴答答。他忽然想起——
这件14号,是阿执送的。
阿执,那个再也打不了球的人。
心脏像被墨汁泡黑,又沉又闷。他没冲观众发火,也没追上去理论,只是弯腰捡起空瓶,拧紧盖子,像要把什么一并拧紧。然后转身,朝教学楼走。脚步很慢,影子被夕阳拉得极长,像一条被染黑的河。
?
晚自习铃响,高二一班灯管白得发蓝。
何峙站在后门,没进去。T恤湿了一半,墨色在胸前凝成深浅不一的沟壑,14号只剩模糊残影。他低头嗅了嗅,除了墨腥,还有自己身上的草渍汗味——像一场失败的赛事,裁判哨声已响,他却还没回过神。
陈放第一个冲出来:“我靠!宝贝你被打劫了?”
“没事。”何峙笑,嘴角却僵,“帮我请个假,晚修我不上了。”
“去哪?我陪你!”
“不用。”他拍拍陈放肩,掌心留下一个黑色手印,“想一个人。”
说完,他拐进楼梯间,一步两阶,上到六楼天台。风大,吹得球衣猎猎作响,像一面被撕烂的旗。他把门锁上,背抵铁门,慢慢滑坐。墨汁已半干,黏在皮肤上,像一层冷硬的壳。
——阿执,对不起。
他把脸埋进膝盖,手指死死攥住衣角,指节发白。喉咙里滚出一声哽咽,被风瞬间撕碎。那是他转来北海之后,第一次哭。
?
二十分钟后,天台门被推开。
周屿站在门口,黑衬衫被月光映出冷白边。他手里拎着一瓶矿泉水,还有一件干净校服。门“铛”一声合上,风被切断。
何峙抬头,眼尾红得明显,却先笑:“年级第一也来逃课?”
“老林巡楼,我上来躲清静。”周屿走近,把水瓶递过去,“先洗脸。”
何峙没接,只抬手抹了一把,墨痕被晕得更开,像一幅失败的抽象画。声音哑得低:“这件球衣……是我朋友送的。他打不了球了,只能看我穿。现在……”
他哽住,手指揪着黑色号码,指节青筋绷起。
周屿蹲下来,与他平视,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月光:
“把我自己赔给你,要不要?”
何峙愣住,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下一秒,他低头笑出一声:“哼,有病。”
“嗯,我有病。”周屿坦然接话,把手里干净校服抖开,披到他肩上,“病理名称——见不得别人哭。”
何峙用袖子蹭了把脸,墨迹瞬间染到校服袖口,像给白色也上了枷锁。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仍哑,却恢复吊儿郎当的笑意:
“周同学,赔得起吗?我可不是限量版,是绝版。”
“绝版更好。”周屿把矿泉水拧开,塞进他手里,“绝版才值得收藏。”
何峙仰头灌水,喉结滚动,有水珠顺着下颌滑到锁骨,与残墨混成淡灰色溪流。他喝得太急,呛了一下,低头咳得肩背耸动。周屿伸手,在他背上顺了两下,掌心温度透过布料透进来,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台灯。
咳嗽渐平,何峙把空瓶捏扁,抛进旁边垃圾桶,扭头看周屿,桃花眼在月光下呈出透亮的褐:
“喂,年级第一。”
“嗯?”
“下次再有人给我情书,你替我收。”
“理由。”
“你收,就不会被泼墨水。”何峙笑,酒窝带着自嘲,“而且——”
他抬手,用指腹在周屿校服领口轻轻一点,留下一个极淡的灰指印:
“你穿白色,比较耐脏。”
周屿垂眼,看那个指印,再抬眼,目光像寒星撞进炉火:
“好。以后所有情书,都归我。”
风掠过,天台铁丝网发出“嗡嗡”颤音。远处教学楼灯管一排排亮起,像有人在黑夜里按下琴键,音符是光。
何峙把脏球衣脱下,团成一团,瞄准垃圾桶,最终却没扔,只是塞进书包侧袋。他披上那件干净校服,尺寸略大,袖口盖过指节,像套进一层新的白色壳。
周屿看在眼里,声音低却清晰:
“14号不会消失,只是换地方继续比赛。”
何峙愣了愣,随即笑出一声轻“嘁”,转身往楼梯口走。经过周屿时,他肩膀轻撞对方肩背,声音散在夜风里:
“喂,赔给我的绝版,记得签到。”
周屿跟上,两步之后,两人影子并排,被月光拉得极长,像两条终于对齐的齿轮——
齿口仍留半毫米缝隙,却已在同一条传动带上,开始缓慢咬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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