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入夜。

烛璠斜坐在床沿,一动不动盯着横在面前的帘子。

有布帘作挡,她完全看不见对面的景象,也听不见任何响动。

帘子是她临时挂起来的。

这小破屋拢共就三间房。

正厅、灶房和卧寝。

她没有多余的房间给雁闻寂住,也只有一张床,就干脆在卧寝中间挂了张布帘,腾出窗户旁边的矮榻,方便他睡觉。

雁闻寂起先不同意,说是在厅屋或者灶房休息便好,被她一句“要是伤情加重,还得花更多钱”给堵回去了。

“他肯定睡着了,这都快一个时辰了。”玉石小声说道。

“嗯。”烛璠含糊应了声,没大放心,压着嗓子喊了声,“雁闻寂?”

无人应答。

也不奇怪。

她不知道他到底被谁坑了,却看得出他的伤很严重,状态也奇差,晚上洗漱的时候甚至差点昏过去。

确定他睡着了,烛璠才没声没息地化出蛇尾。

一条暗红色的长尾从她的袍下露出。

她从小就爱护自己的尾巴。

这些鳞片本该排布整齐细密,莹润漂亮,如今却歪歪斜斜,残破不全。

大部分鳞片上都凝固着血,有些边沿被狐火烧伤了,呈现出焦黑色。

如果细闻,还能闻着一股淡淡的焦味。

烛璠变出尾巴后就不动了,只呆呆盯着。

许久,她试探着碰了下一枚翘起的鳞片。

只是这样轻微的触碰,就疼得她脸色发白,呼吸促乱。

这种疼痛让她想到幼时的一场春雨。

那天细雨蒙蒙,她蹲在泥泞地里,默默看着面前的两座土坟。

左边住着她的爹,右边是她的娘。

她不住抹着被雨水淋湿的脸,偶尔会分心去想,这才不是春天的雨。

春雨理应是絮叨的低语。

娘会给她摘来一朵湿漉漉的小花,让她用尾巴尖卷着,放任她在泥巴里爬动打滚。

爹会划开竹条做风筝,许诺等雨停了,就带她去放。

春雨理应轻柔。

而不似这般,用细密而绵长的刺痛,将她裹成一层茧。

一场异于常理的春雨过后,她的爹娘有了新家。

她则被狐妖带去狐族。

带她离开的狐妖牵着她的手,站在大宅门口,笑眯眯指着等在门口的其他狐妖,轻声说:“烛璠,这以后便是你的家了。”

烛璠的眼皮抖了下,倏然回神。

浮现在脑中的不再是那场春雨,也不是宽敞偌大的狐宅。

而是一把把对准她的尖刀,还有蛇鳞被撬开时的难忍剧痛。

她低下脑袋,面无表情拧开药瓶,顾不上疼,草草涂抹。

忽然,簌簌风雪声中,传来一点轻微的踩雪声。

随之而至的,是股强大磅礴的灵力。

烛璠一顿,吹灭蜡烛,房中顿时昏暗无光。

她变回人形,悄声走至窗前。

雁闻寂就躺在窗边榻上,双目闭合,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她小心避开他,单膝跪在榻边一角,朝前倾去身,再将挡风帘子掀起一条窄缝,偷偷往外瞧。

外面还在下雪。

天地是一片暗淡的银白,模糊勾勒出一众人影。

烛璠看不清是谁,但数下来,竟然有十二三个人。

他们分散着,站在小屋几丈开外的地方,好像在说什么。

她粗略估计了下对方的修为,并得出最直白的结论:打不过。

一个都打不过。

玉石小声猜测:“会不会是小阙洲的人?下午在药房,那些人不是说有小阙洲的仙客要来解决妖祸吗?”

“不像。”烛璠慢吞吞推翻猜测,“小阙洲是狐族的地盘,那里没有这么强的修士。”

虽然在中灵界,妖和修士不怎么对付,但小阙洲的确常有修士出没。

不过多是些修为不怎么样,还没宗没派的散修,去小阙洲也只是为了做些生意。

灵石担忧:“那是……”

烛璠盯着那群人,最终大着胆子,用妖气凝出条手指长短的精巧赤蛇,好打探消息。

那条小蛇爬过窗子,钻进雪地,缓慢往前探进。

随着它靠近那一众修士,她逐渐听清了他们的说话声——

“我看雁闻寂八成是死了,就算没死,他也不傻。不往他的一帮徒弟那儿躲,来什么凡界,还是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雁闻寂……

烛璠瞟向榻上睡得正熟的人。

“……”

来找他的吗?

想到他在中灵界的好名声,她认定这帮人是来救他的。

她正犹豫该不该向他们递信,却忽然听见另一个人说:“要是真死了哪能这么麻烦,就怕他突然杀出来。总之,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烛璠就默不作声蹲在了榻上,直直盯着雁闻寂。

原来都是仇家。

她一动不动,留神着外面的动静。

有人道:“这要怎么找,光他消失前留下的灵痕,就指向三千两百多个地方,咱们找了这么久,快翻遍大半个中灵界了,找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了吗?”

“还不如在他几个徒弟周围守着,说不定能摸到一点消息,总比做无头苍蝇强。”

“我看也是,算了,走罢。这破地方怎么藏人,埋在雪里吗,还是躲在那破屋子里头?”

明明什么都没看见,烛璠却莫名感觉有好几道视线投向这边。

她尽量往角落里缩,生怕漏出哪怕一点衣角。

从他们的对话来看,这些修士对一间雪天里的破屋毫无兴趣。

只要等他们走了就好,她想。

借由那条小蛇,她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还有揉搓符箓的窸窣响动。

烛璠屏住呼吸,耐心等那帮修士催动符箓。

可忽地,有个修士“咦”了声。

另一个人问他:“怎的?”

那人应道:“这附近好像有灵力的痕迹。”

烛璠的心倏然紧提。

瞬间,她又凑至窗前,将帘子掀开一条窄缝,往外瞧。

朦胧雪帘中,十几道身影逐渐聚集在小院的右前方。

那里有一棵松树,白皑皑的雪覆满树身。

有人迟疑着走近松树,抬起手,似想碰它,并道:“嘶……这里好像设了阵法。老二,你来瞧一眼,果真么?”

烛璠不知道什么阵法,只直觉危险。

她飞快想着应对的办法。

打不过。

可也不能离开院子。

院子周围的篱笆和房屋门槛,都是她用抑灵木重新打的。

抑灵木多少能藏匿妖、灵气息,不然他们早就发现她了。

也不能直接把雁闻寂交出去。

不合时宜的“投诚”反而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

做个假傀儡呢?

这倒说不定有用。

烛璠爬下矮榻,就要去找稻草。

但忽地,她瞥见了熟睡的雁闻寂。

她顿住,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张恬静的面孔。

一股无名火慢慢悠悠烧了上来。

她在这里苦想活路,他却睡得香。

她想,她就应该叫醒他。

再告诉他,外面来了群他的朋友,说要与他叙旧。

这念头刚从脑中掠过,她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哀嚎。

穿透风雪,如鸦叫一般回荡在这空旷的荒地。

烛璠一怔。

她又凑至窗前,偷偷往外瞧。

只一眼,就吓得她忍不住干呕,差点变成蛇形!

那棵终日静谧的松树,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疯,抖出成千上万根细密的松针,流星一般往四面八方刺去。

而这帮修士竟还应付不了。

那些松针堪比利箭,轻而易举就将两个修士扎成筛子。

他俩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带着一身密密麻麻的孔洞死了。

反应快的修士迅速结盾,想要挡住松针。

可不过短短一瞬,足有一臂厚的灵盾就被打个稀巴烂。躲在后面的修士被灵盾炸开的气流重伤,接二连三丧命于松针下。

有些修士看出那棵松树有蹊跷,意欲攻击它。

但灵术尚未结成,他们便被蜂群似的松针反扑,齐齐断送性命。

离得远的修士眼看不对劲,想跑。

只是那松针比狂风更猛烈,呼啦啦吹过去,他们就成了一堆堆肉泥。

一堆血肉相混的泥,全没个人样。

这时仅剩下两三个修士。

他们还没受到松针攻击,就被同行者的惨状吓得精神失常,忘了跑,也忘了该怎么施展灵术。

惨叫此起彼伏,雪风卷过一片松针,残存的几个修士就也死了。

夜风还在吹。

四周静谧无声,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烛璠僵跪在窗前,愣盯着那满地惨不忍睹的血色。

一种出乎本能的恐惧袭上,使她浑身有如灌铅,不能动弹。

她送出去打探消息的小蛇也受到惊吓,正疯狂往回跑。

忽地!

那些松针许是探到妖气,在半空停顿一瞬,竟齐齐朝她这方涌来。

烛璠瞬间头皮炸麻。

心脏重重撞击着胸腔。

耳鸣覆过一切思绪。

僵麻的冷意从脊骨漫至四肢。

她想动,想跑,两条胳膊也的确在抖,身躯却没办法挪动分毫。

眨眼的工夫,一根松针就已经逼近她。

深绿,尖锐。

卷裹着浓烈到无法应对的灵力。

终于——她定性回神,勉强能动了,撑住墙就往旁边躲。

但忽然间,那根松针化成了一团绿莹莹的雾。

烛璠顿了下。

那一小团雾气融进五颜六色的光泽,须臾就变作一枚精致小巧的五瓣花。

它飘啊飘。

穿过风雪,钻进窗缝,轻盈又温柔地落在她的手背上。

热意轻轻一熨,那枚五瓣花就融化了。

第二根松针紧随而至。

也在快接近她时变作花瓣,轻巧落在她的鼻尖,带来丁点暖意。

第三根、第四根……成千上万根松针全都涌向她,汹涌暴烈,鲜绿的海潮一般。

又在刹那间化作温顺的寂流,无声拥住她。

很快,弥漫在半空的灵力也消失不见。

烛璠接住落下的最后一片五瓣花,缓缓拢起手掌。

一点温热的湿意在掌心晕开。

不是要攻击她吗?

她错愕不解。

烛璠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可眼下也不容她多想。

那些修士虽然莫名其妙都死了,但尸首和血污都还没打理干净。

她想了想,还是趁天没亮,拖着把扫帚去了外面。

要是被过路的百姓看见这场面,那就坏事了。

但诡异的是,松树下空无一物。

明明刚才出来前,她还看见这地上全是筛子一样的尸体和血肉泥。

可她拿把扫帚的工夫,这一切便都消失了。

刚才的一切就像是场梦境,了无痕迹。

烛璠慢吞吞扫视周围,最终在松树附近发现一点残存的血迹。

那一小滩鲜血正迅速往雪地里渗去,没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而原本光秃秃的松树,又长出深绿茂密的松针,静立在寒风中。

烛璠想到了那些修士所说的“阵法”。

和这棵松树有关吗?

她往后退了步,没跑。

要是平时撞上这种怪事,她定会躲得远远儿的。

但现在她一没钱,二没精力,三得渡劫,除了这里,她去不了其他任何地方。

况且这所谓的“阵法”,似乎并不想伤害她,还帮她省去了打扫脏污的麻烦。

深思熟虑过后,烛璠决定装聋作哑。

她又拖着扫把回了小院,想睡觉,可一闭眼就是血淋淋的场景,怎么都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一整夜,第二天整个人浑浑噩噩,吃早饭时都不甚清醒。

饭桌上,雁闻寂提起了昨晚的异样。

“昨夜里模糊听见些动静。”他舀了一碗米粥给她。

烛璠低着脑袋,神情木讷,捧着碗的双手却收紧些许。

“什么动静?”她问。

他道:“似乎是冬雷。”

——那不是雷,是惨叫。

烛璠默默补充。

他若有所思:“又更像是烟花炸响。”

——是人炸了。

她面无表情地想。

“大抵是新春将至,却热闹。”雁闻寂坐在她对面,温笑着问她,“可惜有些疲累,没能醒过来看上一眼——烛姑娘呢?可曾看见?”

烛璠摇摇头:“没有。”

但刚说完,忽有一线寒意顺着她的脊骨,直冲头顶。

她握着汤匙,听见了自己重重的心跳声。

这就是一座普通的凡人小镇,松树就算能成精,也不可能那样厉害。

她也没有设什么阵法。

那……

她缓慢而僵硬抬头,对上雁闻寂那双笑眯眯的眼眸。

“这房子略微凉快了些,我看树下有些木材,可以用来修缮房屋。”他问,“烛姑娘以为如何?”

是他设的阵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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