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清楚“阿勒珐兰”先生到底是谁。
不知道他那半张如同魔鬼的脸是来自天生,还是后天的事故,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来自那个政治混乱、连年战争的国家,不知道他给了苏格兰场多少贿赂。
她只是在每个赴约的晚上,拿起他酒桌上的不锈钢长壶,给自己倒一点苏打气泡水。
然后递出一个某印度大厂生产的硬盘。
这时,他总会请她稍作停留,与她谈起世界□□势,军事和外交理论等等话题。
不过她一开始就问:“我想知道,你是想了解一个中国学生的看法,还是得到一个菜鸟特工的情报?”
那时他回答:“褚小姐,我只是想更了解你的观点。”
她道:“……我生在自由平等的国度,以后也不会接受财富的特权,我不是一个有权力的人。”
因此你问我的观点,没有意义。
“那并不一定。”他关节粗肿的手指摩挲着酒杯,“出生和思想不能决定你的命运。你愿意假设权力会来到你怀中吗?”
她沉默片刻,拿起玻璃杯,杯中浮动着小气泡。
她回答:“我乐于尝试。”
他们保持这样略超出情报交易的交往方式,足有两周。
在这些零散、发散的谈话里,褚扶光发觉“阿勒珐兰”正如她的直觉,是一个博学而慧眼独具的人,她不知道对方对自己又怎样的印象,但她并非迟钝,能听出他嘶哑嗓音里的欣赏。
只是这一次,在她递出硬盘后,“阿勒珐兰”没有用附近的犯罪新闻、诗歌和神话开始谈话,他说:“褚小姐,我想向你确认,今天是你的生日是吗?”
“……嗯?”
她不小心多倒了一点气泡水,抬起长壶时,在桌上溅出星点的泡沫。
“是的。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的情报没有出错。”
她沉静地看向他幽绿的双眼。
“那么,生日快乐,褚扶光。”
在那一片深藏狂妄的幽绿中,竟然有些许仿若虚幻的温柔。
褚扶光觉得,在“阿勒珐兰”眼中,此刻的她并不是她自己,她是他的某种倒影,她是一种虚构的概念。她被他的眼神烙印在这种虚构里,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处境的危险。
但不知为何,本有谨慎天性的她,此刻轻视了危险。
她慢慢伸出手,摊开手掌,格外冷静地问:“有礼物吗?”
少女没有一点讨要的语气,可这只会让她更可爱,更让人想要给予。
“阿勒珐兰”站起来,他的身量实在很高,一起身便是从上而下的压迫感,褚扶光向后仰了仰,却还是逃不开他给她投下的阴影。
他一下子抓住她的手。
接着俯身,可怕的面孔靠向她的耳畔。
他张开唇,赤红的舌尖仿佛跟随着斯兰珂语中的颤动而颤抖,在最后一个音节结束之前,他的呼吸拂过她鬓角的碎发,只留热意蔓延。
褚扶光听到了一个名字,一个非常长的,斯兰珂语名字。
……这可不算什么礼物。
“阿勒珐兰”放开她的手,看向她的脸,喉间泻出一声短促的嘶哑笑音:“你的表情……真像听到了什么诅咒。”
褚扶光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
“阿勒珐兰”道:“看起来你选择不接受这个礼物。”
她无声地摇头,将原先搁在腿上的厚围巾裹住脖子,她向出口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阿勒珐兰”说:“不,先生,我从不拒绝礼物这样的好东西,只是,再见了(farewell),按照他们的计划,我明天会离开伦敦,去哥本哈根。”
“那你的计划呢?”“阿勒珐兰”看着她沉在晦暗灯光下的黑色双眼。
“我吗?我希望尽早回到中国吧。”
说罢,褚扶光整理了一下围巾,让自己的脸埋在羊毛的织线里,慢慢地抬起脚——她离开的姿势并不急切,却再也没有回头了。
褚扶光在哥本哈根停留了两天,是为了处理褚氏集团这边的安全事务,之后她的签证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才到期,褚母建议她也可以在南欧旅个游,她没有这个打算,就直接回国了。
回国后,她对着词典把“阿勒珐兰”告诉她的那个名字拼了出来,拿着去问了技术安全科——
科里告诉她,这个名字的主人,是斯兰珂王室现任君主的第二个儿子。
而“阿勒珐兰”,以阴性的方式书写,其实是早逝的斯兰珂王后的称号名。
意思是仁慈的君主。
褚扶光翻看着特别给她开放的机密照片。
她蹙着眉:“那个人半张脸是毁容状态,但仍然可以和这些照片做面部比对,这些都不是。”
一位调查科员问:“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名字?”
褚扶光回答:“他认为这是一份生日礼物。”
“……我们会进行调查的,也许这些照片都只是这位第二王子的替身而已——这种事在部里也不是没发生过。”
另一位负责材料的科员则说:“这五十年来,那些国家的王室和皇室们一个接一个离开政权,很快王子这种身份就会灭绝了。如果他真是一个王子,小褚,你也算是少数和活的王子说过话的人了。”
褚扶光递来一个表示不能理解的眼神,这位科员耸耸肩:“斯兰珂王子也算王子吧?斯兰珂本来是个好地方,石油、金矿、港口、地热能,三千年历史传承,多民族的非宗教国家,真是西亚清流。”
褚扶光放下照片:“……因为它大部分国土都在海岛和半岛上。”
“军委上下都说,斯兰珂的未来就看这几年了,希望负责那边的同志能尽快在斯兰珂的海滩上度假……”
她隔着玻璃,看向楼底大厅中央的世界地图投影,看向阿拉伯海上的斯兰珂岛。
那里连年战火,各地动乱。
而她的母国,和平美丽,欣欣向荣。
伦敦之行的三年后,褚扶光在人造岛“卡洛斯”,再一次遇到了斯兰珂人。
被称为“毒蛇”的首领来到她面前,垂眼看向她:“褚小姐,我知道你会信任我的。”
他按下防毒面具一侧的暗钮,被过滤器和元件遮挡彻底遮挡的面容,从重叠的镜面下暴露出来。
一半是地狱的魔鬼,火痕狰狞,一半是人间的王子,深邃苍白,幽绿的双眼里像有君主的权威,也像有超于权威的永恒。
与他对视,褚扶光感到自己的思考在自由落体,在翻滚——她几乎是用尽本能地让自己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她开口道:“殿下。(Your Highness.)”
他笑了一下,唇侧的疤痕都在抽动,他身上混杂着血腥、化学剂的可怕气息更显得浓郁。
“褚小姐,我很荣幸能被你记得,不过请不要用野蛮人称呼王子的叫法,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称呼我为‘弥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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