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器的滴答声是江听澜最初听到的声音。
他的视线起初很模糊,只能看到一片刺目的纯白,渐渐地,他仿佛看到了一张人脸,在他的上方一闪而过。
江听澜努力睁眼,意识也清明起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想伸出手看看,却浑身无力,无法动弹。
难道他没有死吗?
他记得很清楚,有一帮人绑/架了他,把他掠到了一艘游轮上,待游轮开出去一段距离,那帮人就逼他跳了海。
那一刻,湿凉的海水像一只巨手,手臂收紧,缓缓抽走了他的所有呼吸。
“听澜,听澜?”
耳边忽然传来人声,那声音令江听澜感到几分熟悉,是他的姑姑江若怡。
他想回应她,然而,他的意识好像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他甚至无法牵动嘴唇发出声音。
“应该是回光返照吧?”一个更厚重一些的女声道,接着,便以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轻飘飘的说:“医生都说了他最多再活一个月,想当植物人也得有那个运气”
这语气着实冷漠,江听澜半天才将声音和人对上号,这是他的二婶母齐铃璧。
在江听澜的记忆里,婶母的声音一直是带着笑意的,他很少听到她这么冷硬的话语。
“你还是小心点。”又是江若怡的声音,“搞不好他突然醒了。”
“哎呦哟,这么小心翼翼啊,”婶母道,“咱们中间,你可没少盼他的不好吧,是谁说的,只有他死了,分在你儿子头上的东西才会多。”
“我让你小心点,你这么说我做什么,我儿子分的再多能有你们家分的多?老爷子偏心的人,除了他家就是你家了。”
这竟然是婶母和姑姑会说出的话。
江听澜的心里渐渐蒙上了一层冷雾,他非常想做点什么,然而,努力挣扎,换来的只有更深的无力。
江听澜感到非常疲倦,很快,他的意识又一次涣散了,不知过了多久,唤醒他的是一道男人的声音。
那声音厚重沉稳,来自他记忆里的二叔江怀仁。
“药厂这事可以结了,咱们的听澜也算是最后又为咱们做了一次贡献。”
紧接着又是一道女声,应该是齐铃璧。
“老公,还是你聪明,直接发新闻咱们的负责人畏罪跳海,这样还有谁敢闹事,网络就是这样的,那帮乌合之众只会被几张照片带着走,谁惨谁有理,就是这事得把老爷子瞒好了,估计还是不乐意自己的孙子去挡枪。”
江听澜在被绑架前就已经知道药厂出事了,新制的一批药出了问题,闹事的人很多,甚至影响了江氏集团的声誉,他当时还在想办法平息,没想到等自己出了事,他就成了那个平息公众怒火的工具。
江怀仁的声音还在继续:“老爷子心思太深了,我看不透他,下午还要过来一趟,说是请了国外专家会诊。”
“还请什么专家,他现在也就剩一口气了,上午还睁眼了,把江若怡吓了一跳。”齐铃璧说。
“睁眼?医生怎么说?”
“你怎么和江若怡一样啊,一惊一乍的,医生说了,他已经是将死之人啦!”
对话戛然而止,江听澜先是听到了几声脚步响,紧接着,他感觉自己的脸颊被一只大手握住了,那手的力道很大,可江听澜却丝毫无法挣扎,这种无力让他油然而生一种屈辱之感。
对方或许是在打量他,呼吸离他很近,江听澜发现自己已无法睁眼,黑暗中,他有一种被蛇信舔舐过的感觉。
以往,江听澜从未察觉到自己的叔叔江怀仁会这么危险,印象中的叔叔,沉稳踏实,待人接物儒雅大方,他自小生活在他的身边,一直将他视为榜样。
然而被他视为榜样的人,刚才却那样算计他,让他“物尽其用”。
“老公,别担心了。”齐铃璧也走了过来。
“他都这样了,今天下午等老爷子请的专家会诊完,他就该清楚他现在最该仰仗的人是谁了,那么大的家业,他难不成要送给一个死人?”
家业。
原来如此。
江听澜的内心涌起无限悲凉,原来,他的叔叔心里一直对他继承人身份有所不满,原来这么多年,他的不争不抢都是装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江听澜想,可是事已至此,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因为夫妇两人嘴里的专家组下午会来,届时爷爷也会到,江听澜心中涌起一缕悲哀的期待,不是期待专家组治愈自己,是期待爷爷会来,他希望那时候他还能睁开眼睛,看一眼爷爷。
然而再次拥有意识,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他听到他们在谈论他的后事,说这话的是贺寻青,他的男朋友。
“听澜哥哥以前和我说过,他希望死后可以被撒进海里,可是他就是在海里死去的,我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回到大海。”
“撒啊。”回应他的是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这声音江听澜十分熟悉,是他的堂弟江昭明。
“他本来就应该在大海里待着,是我爸非要装样子捞他,还真给捞着了。”江昭明道。
“你怎么这么狠毒,他都已经要死了,捞一下他的尸体是应该的。”
“我狠毒?”江昭明的声音忽然压低,言语间满是玩味的笑意,“我还有更狠毒的呢.....”
“你干什么啊,他还在这里呢。”
江听澜听到了某种挣扎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重物磕碰在桌子边缘的闷响,他的脑海中忽然有了不好的联想,有些错愕。
“你说我要干什么,你不觉得现在更刺激吗?”江昭明的声音勾着火,马上就被甩了一巴掌,贺寻青道:“你变态。”
“这会儿装什么贞洁烈妇呢?”江昭明道,“你不早就是我的人了吗?我还听说你和他那个秘书也勾勾搭搭,浪货!”
“江昭明,你不要脸,少说我了,你在外面睡的人还少吗?”
接下来的声音让江听澜感到一阵眩晕恶心,他怀疑自己在一场噩梦里,或许他只是在某个恬淡的下午茶时刻,躺在安乐椅上打了个盹。
心脏不住的抽疼,从坠海到现在,江听澜的世界仿佛被打破重塑。
曾经,他是江家长子,被江家老爷子亲自首肯过的继承人,为了那句肯定,他一直以来兢兢业业,牺牲所有时间,付出所有精力,到头来,不过一只被养肥的羔羊,刚一死去,就上了家人的餐桌,被贪婪的瓜分,吸髓敲骨,榨取最后的价值。
所有他在乎过的人都背叛了他,或者——他们从来都是这样的面孔,只是从前的她被亲情蒙蔽了双眼,未曾察觉。
一瞬间,巨大的悔恨和不甘向他袭来。
一切都失控了。
他的从容与淡然,他的矜贵与骄傲,在一道道背叛的声音前统统消失,他仿佛被黑暗吞噬,被前所未有的痛苦裹挟,越挣扎越坠入深渊,狼狈可怜。
这就是他的家人,他为之付出一切的家人......
他多希望自己未曾被捞起,未曾听到这一切。
意识渐渐消散,江听澜非常希望他就这样永远的消失,然而,很快,他又听到了贺寻青的声音。
“那个瘸子的事你听说了吗?前两天他还闹到了你家门口,让你们家的人赶走了。”
瘸子,那是谁?
无论是谁,江听澜已经太厌倦了,现在,只是听到这些熟悉的声音,他就有要作呕的**。
然而,两人接下来的对话却深深吸引了他的注意。
“当然知道,人还是我赶走的,”江昭明道,“和有病一样,江听澜到底给他下了什么**汤,他非要捞江昭明的尸体。”
“你不懂他笼络人心的方式,你要是有他一半的能力,今天也不会被你爸管成这样。”
“你少拿我和他比,搞清楚你现在是谁的人。”
“好了江昭明,还是说那个瘸子,听说他撑着一艘破渔船就敢下海了,这几天海上的风浪也大,要不我们告诉他尸体已经被捞上来的事吧。”
“告诉个屁!那种疯子,被风浪卷走才好呢,上次我带人赶他的时候,他竟然敢对我动手,要不是我带的保镖多,那孙子一定得给我打出伤。”
“他打你?他不是个瘸子么?”
“那孙子以前腿好的时候在拳场待过,狠起来不要命,我记得我还给他下过注......4号......对,就是他!妈的,早知道不下了!”
“你消消气吧,一个瘸子都打不过,你好意思在这儿说。”
“妈的,贺寻青,你欠收拾......”
两人的声音还在继续,江听澜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瘸子,走路时一脚深一脚浅,却驾着一艘破渔船,偌大的海洋,一望无际的幽蓝,有一个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连续经历了好几天的众叛亲离,江听澜已经痛苦到了麻木,然而此刻,他的心中忽然浮出一股酸涩,这酸涩中潜藏着浅淡的安慰。
原来还有人在意他,原来还有人在为他执着。
一滴泪水从江听澜的眼角滑落,顺着他的脸颊,最终落在了他衣领上,氤湿了一小块。
.
江听澜发现自己能睁开眼了,他以为他又一次遭遇了回光返照。
此时,他的内心已一片死寂,他最期待的事,只有死亡。
“澜少,您醒了?”一道试探的声音传来。
江听澜干脆闭上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心跳正常啊。”那声音似乎在和旁边的人说话。
“澜少从溺水到现在已经躺了半个月了,也该醒了啊。”
溺水?醒来......!?他能醒了吗?
江听澜猛得睁眼,忽然感觉身体里的力量在复苏,他似乎又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忙伸出手臂。
成功了!他能动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身体机能恢复了?
不待江听澜继续感受自己的身体,围在他身边的医生已经给他做起了详细检查,最终他听到有人宣告,“您再养两天就能出院了。”
江听澜转过头,怔愣半晌,对上了那人疑惑的眸子,“澜少,您怎么了?”
江听澜迅速处理周围的信息,他所在的病房不像是重症监护室,周围没有任何一个江家人,溺水......
溺水,坠海,两者之间似乎有一些微妙的区别。
两年前,他曾溺水过一次,昏迷了半月。
“手机拿过来。”他冷静的吩咐医生,声音十分沙哑。
医生把手机捧给了他,江听澜按开手机屏幕,看到了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两年前。
难以置信,他重生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