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真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四日之后。
阑酒静静坐在榻边,见他醒来,长舒一口气。这几日街上见不到追捕弟子,据说是神霄剑宗内部事端再起,无暇顾及他们。
阑酒自是个不愿居家的,一早便想带他上街转转。郁真想着自己隐匿行踪许久,还没有机会感受一下南漠风情,便戴上面罩与阑酒一道出门。
南漠民风粗犷确与内陆大不相同,街上随处可见如灵兽般随意买卖的奴隶。他们的身体上打着各色绳环,随着摊主的拖拽发出清脆的声音。郁真被这声音吸引,好奇侧头。
“这便是所谓验货”,阑酒看到一位买主拉着新奴隶胸前的赤红绳环,要与他当街亲热,便跟郁真转述着二人姿势,用词极尽详细生动。
透过面纱,阑酒瞥到一抹朦胧的粉红,在他的话语下逐渐加深。他坏笑一声,贴近道:“说来我还没有验过你。”
“你可以试试”,郁真平心静气,向他展示手中黑剑。
阑酒又是一笑,刚要接话却被一道惊呼打断。
“啊呀,这不是阑公子吗!”
“阑公子好久不见呀~”
“可想死奴家了~”
阑酒闻言尴尬转头,却见几个穿红戴绿的少年少女向他扑来,嘻嘻笑着将他架住。身后跟着一名笑面如花的富态女人,见到他便挥起手帕,做出伤心模样。
“阑公子!可忘了我们暖香阁了!”
顺着她的手帕所指,只见一幢暖阁门户大开,二楼还有几名容貌娇丽的女郎柔笑招手,溢出满街甜腻梨香。
“阑公子旧识不少”,郁真闻到熟悉的香气,恍然大悟般点头。
阑酒的脸色骤然僵硬,连忙止住那几双要将自己拉入阁内的手,讪笑道:“一般一般...”
“哎什么一般呢!阑公子当初可是夜夜宿在我们阁里的”,那位富态女人看着郁真,面色更喜,“这位公子贵姓啊,来我们阁中...”
话未说完,便被阑酒打断。他又搪塞好一会儿,这才抽身出来。
可暖香阁只是第一家,往前走还有“翠绿府”和“雾春院”。阑酒不敢再走这条花香满院的大街,带着郁真往偏僻小道走去。
“我只是单纯睡觉而已”,身边人的面容罩在隐纱之下,显得晦暗不明。阑酒看不清楚,自发解释道:“这里比较吵闹。”
“你专程找吵闹的地方睡觉吗?”郁真知道他需要彻夜点灯才能入眠,倒不知还需要声音。
“这样安心”,阑酒自顾自地点头。
二人之间陷入短暂沉默,阑酒坦然一笑,他不指望郁真会理解他这种癖好。可下一秒,又听身旁人开口。
“我话少,你现在睡觉可以安心吗?”
阑酒微微睁大双眼,愣了一下后笑道:“你多跟我说说话就好。”
郁真认真思索着,就当阑酒以为他不会答应时,点头道:“可以。”
“怪不得”,阑酒低头轻笑两声。
“什么”,郁真没有听清,开口询问。
“没事”,阑酒心情颇好,拉着郁真往小巷子走去。
离开声色嘈杂的大街,小巷居民的谈话声更加清晰。郁真听着周围陌生的语言,突然捕捉到几声叫骂。
“那边怎么了”,他拽着旁边人的衣袖,向声源指去。
“好像在打架...”
阑酒被拉着走了过去,却见到几名壮年正在打砸摊位,旁边站着一名须眉交白的老命理师,默默站着看他们发泄。
“你们在做什么?”
阑酒还未反应,身旁的郁真就径直上前。他揉着眉头,无奈跟上去。
“少管闲事!”
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头也不抬,指着身旁的老人道:“你个老骗子,还敢咒我儿。我今天就砸了你的摊,看你还怎么招摇撞骗!”
那老命理师本不说话,闻言反驳道:“老夫说的都是实话,你儿命里无金,头脑不灵,断不可经商败家!”
“你还敢诅咒!”那名中年男子怒而揪住他的衣领,眼见拳头就要落下,却被阑酒拦住。
“打人就不必了吧”,他面色如常,带着一丝笑意。中年男子试图将手抽回,却无法动弹。二人僵持一会,阑酒松开右手,那男子才冷哼一声,带人离去。
“多谢二位相救”,老命理师弯下身子,整理着损坏的幌子。
“我来吧”,阑酒见他手脚发颤,附身捡起布条。他嫌弃地避开布条上已经干燥的浆糊,看着白布上的黑字,惊道:“你便是说命问天千夫指?”
“唉”,老人并不正面回答,长叹一口气道:“这名取得烂。”
阑酒见郁真不识此人,便向他介绍千夫指在南漠排名第十。据说此人看字断命无一不准,但不知为何用户粘性极差,命理师排名大会上经常遭人当众谩骂。因此他明明有第一的水平,却只能排在下游。
“你当真那么准?”阑酒曾多次找过命理师,但无一人能看出他的命格。
“不准我就死”,千夫指晃晃悠悠地掏出半罐浆糊,将撕裂的布条草草粘起。而后拿起两张黄纸,递了过去,“写一个字。”
阑酒接过黄纸,并未细想便写下一个“玖”字。
“九九登极处,独见吾一人”,老人打眼一看,便开口道:“无亲无友之命。”
阑酒闻言一笑,世间修士亲缘淡薄,一半人都该是这个命数。他并不气恼,转头去看郁真的字。
“周”,千夫指忽的沉默。他盯着眼前面容不详的男子,“周而复始...”
阑酒满脸疑惑,又听他开口,“你本不该活着。”
然而郁真本人还未有反应,阑酒却猛地拍桌起身,指着千夫指破口大骂,“老东西说什么呢!”
“别人为了你的命而死...”千夫指还要说下去,手中黄纸却被夺走。
阑酒怒将黄纸撕成碎片,又要撕他的幌子。郁真见状连忙将他拖走。阑酒被他硬拉着离开,临走前把摊位上摆放的投钱瓦罐踹倒了。走到五十米外的桥头还不解气,又回头问候了他一家老小。
“老夫全家早死了~”
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悠悠传来,气得阑酒要回去理论。
郁真再次拦住他,没注意到二人的手还紧握着。
阑酒冷静下来,感觉到手中温热,脸又渐渐发烫,手臂僵直着不敢动弹。可郁真最终还是发现了,阑酒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弯腰靠在桥栏上,脸上温度怎么也降不下来。
此时临近正午,末夏燥热未消。他看着对方将面纱摘下,故作平常的神态中泄出一丝嫣红,开口道:“你不是答应要多跟我说话吗?”
郁真面上仍有余温,被他打个措手不及,眼睛眨了几下,搜寻些有的没的话题。
阑酒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是从低处仰眼看他的眼睫忽闪。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为那双失明的眼睛打上璀金光彩,像是有了神采一般。
阑酒看得入神,想那双眼睛若是真的恢复神采,又会是什么模样。
“他算得确实很准。”
阑酒的思绪回笼,犹豫片刻道:“虽然记不太清了...”
“但我二姐是为了救我而死。”
“拿她的生命换取我的,有时我会怀疑她的选择是否值得”,阑酒忽然一笑,“因为我活得也不算快意。”
“但是现在我突然明白,这种选择无论值不值得,只是有些人...”
他看着面前人的眼睛,里面罩着一层薄雾,看不见自己的倒影,“有些人活着,比自己活着,更使人心甘情愿。”
郁真知道他担心自己,林均之死如同顽石压在心中,并不能轻易消解。时至今日,他仍然受着一种燎灼般的疼痛,像是久而不愈的烧伤,又像新鲜的割伤。
他曾以为朋友之间,互相亏欠都是寻常事。推心置腹而言,他也愿意救林均而死。
可事到跟前,他才猛然发觉,互相亏欠的前提是有借有还。而林均的生命,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还不了的。就算自己即刻去死,也无法将生命换给他。
亏欠了,却永世无法偿还。他知道自己只有向前这一条路,如果沉溺于值不值得的论证,那么他二人之间的情谊就会彻底扭曲成债务。
而这笔没有终点的债务,就会如同切方成圆,只有不断补偿,却没有还清的那一刻。
于是,郁真再次压下痛楚,笑道:“不必担心我,我还要为他报仇,不会被这几句话吓得整日戚戚。”
“那就好”,阑酒与他感同身受,知道有些情绪不剖开才是最好。可他如今又有些泛酸,“若我死了,你会为我报仇吗?”
“莫要妄议生死”,郁真见他总是惦记着生死。
“那若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上一句话还能说是捻酸呷醋,这句却是他的真心。阑酒再无亲友,死亡对于他而言只是团聚。可他仍想知道,若是真到那刻,世上会不会有人为他哭一哭,会不会有人记得他。
可修士这一生会遇到太多人,自己不是郁真认识的第一个人,有那位林均在前,自己也肯定不是他记忆最深的人。他若是不记得自己,也是情理之中。
阑酒念及此处,又忙补充道:“十年就好,最好二十年!”
“我听闻亡者二十年一轮回,你若是能记我二十年,等我投胎转世,定会前来报答。”
郁真被他这套说辞逗得展颜一笑,“好啊,可我不知你的样貌,要如何才能认出你呢?”
下一刻,他的手被握起,随后贴上一张温热的脸庞。
阑酒带着他的手,一寸寸抚过自己的五官,轻声道:“正版阑酒,如假包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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