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你父亲是谁?”王坤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意思?
盛非尘的心中一阵悸动,记忆瞬间闪回到小时候。
他心目中的父亲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虽然他离开他们娘两儿的时候他还很小……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一个一袭青衫、风度翩翩的书生模样,会教他四书五经,会握着他的手教他临摹《兰亭集序》,会指着天边的浮云告诉他:“即使微若蝼蚁,也不应该是随风而起的尘埃,应该固守本心,自在逍遥。”
那个温润如玉、满腹经纶的形象,在他心中已然定格成永恒。
以至于后来他逐渐忘记了父亲的样貌,但是仍然记得那句“可以平凡,但不可平庸。”
“不可像随波逐流随风飘动的尘埃,应该始终坚定心志,稳若泰山,才可自由自在,无坚不摧。”
……
他的父亲在他心中,属实算得上是一个温文尔雅、充满智慧的人。
他鬼使神差地回答:“我父亲不就是我父亲吗?红云使这话是什么意思?”盛非尘喉头发紧,他忽然感到一丝恐惧,仿佛害怕从王坤口中听到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你父亲盛长泽,是幽冥教的前任教主。”王坤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盛非尘的心上。
盛非尘听到这话,瞳孔骤缩,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眼前的这个红衣剑客。
王坤抖了抖破斗笠上的水雾,露出了自己的脸。
是个长脸短须的普通中年人模样,看起来并不起眼,但耳后长约一指的疤,平添了几分凶相。
王坤笑眯眯地继续说道:“你母亲皇甫千水,是江南首富皇甫家的千金。当年与我们教主一见钟情,而后逃婚私奔,生下了你。”
“什么?”王坤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盛非尘心头炸响。
如果王坤所言属实,那么就意味着,他的盛,是盛长泽的盛。
他是盛长泽的儿子?
饶是心有准备,还是被这话一惊,盛非尘脸色古怪,握紧了手上的流光剑。
不敢置信。
雨声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屋檐,却掩盖不住他剧烈的心跳。
“不对,”盛非尘不信。
他抬眼看着眼前的红衣人,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年少时期他们一家人在樊山脚下躬耕田亩,后来因为世道乱了,父亲说要进京赶考,让他好好照顾母亲这才离开。
父亲离开他们之后,他和母亲确实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江湖纷争动乱,母亲带着他总是搬家,那时候也没有提及父亲有过什么特殊的身份。
日子虽然清苦,但母亲却从未有过怨言,过完五岁生日之后,父亲回了趟家,但很快离开了,自此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等到父亲。
直到八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他成了孤儿,流落街头……
母亲去世的之前,把他寄养在一个寺庙里,告诉他,除了京都,哪里都可以去的。他虽是心中犹疑,但是记住娘亲的话,未曾回过京都。
寺庙僧人见财起意,他流落江南,在第二年立冬之际,却被清虚道长看中,入山收为弟子,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
皇甫舅舅来寻他之时他知晓,他才知晓母亲是巨富皇甫家的嫡长女,是因为父亲身在寒门,母亲与父亲私定终身与皇甫家决裂,这才不准他回京都的,他接受了这个事实。
而今,这时候却有人告诉他,你那个书生父亲,是江湖第一魔教幽冥教的教主。
这……
可以信吗?
王坤继续说道:“你13岁的时候独自一人挑杀了江湖中为非作歹的头陀双怪,名声大噪,开始在江湖崭露头角。直至第二年,被皇甫千绝找到,让你认祖归宗。”
“你调查我?”
盛非尘听到这话,眉眼中的震惊好似平复了些许,面色冷然,他笑了一下,道:“既然你们那么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为何现在才来找我?”
“你一直在昆仑山未下山来,我因当年正邪争斗那一战受了重伤,一直在闭关养伤。派出的手下多年来一直未曾寻到你,直到皇甫千绝让你认祖归宗之际,我才得到风声。出关后派人去找过你,发现你又回了昆仑。”
“幽冥教自与正道各派那一战之后元气大伤,教内司徒孔虎视眈眈,教外武林盟、各门派还有皇甫千绝虎狼环伺,若不是有完全把握,我如何能告知你真相?我此话,句句属实。”
他迟疑片刻,表情严肃了下来,“若还是不信我的话,你自可去后皇甫山庄后院找哑奴。”
王坤说着,便将手上的金色令牌抛给了他,“你只要告诉他,你是皇甫千水的亲儿子,你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他会告诉你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你的父亲究竟是谁!”
“哑奴?皇甫山庄后院确实有一个荒废之地,但那地方真有人吗?”盛非尘摩挲着令牌上火焰纹路,只觉荒谬至极。
哑奴?他心中满是疑惑,他不信王坤的话,但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红云使现在来找我说这些,所为何事?”盛非尘强压着心头惊涛,冷声问道。
王坤叹了口气,然后说道:“我本来不该拿这事情来烦你,但是现在幽冥教处于危难之中,你父亲留下来的东西,你是做儿子的,自然要帮他守住。”
盛非尘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王坤继续说道:“当初,与正道一战后,幽冥教蛰伏西南,教中民众蛰居分坛,元气大伤,不再落于人前。近几年才会汇聚在一起,当初那些残破势力而今分成两派,一派是司徒孔,收拢了一些残部;另一部分是教主党,人数不多,但都是你爹的亲信。幽冥教如今分崩离析。司徒孔收拢残部,而你父亲旧部仍在苦苦支撑。而你现在要做的,是集合旧部,重新掌控幽冥教。”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盛非尘,"你父亲留下的基业,该由你来继承。
盛非尘见他说的话并非玩笑,却只觉得好笑。
天边惊雷炸响,盛非尘收回了自己的剑,他抬头看着王坤,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哈哈哈!”王坤突然大笑,笑声中竟带着几分肆意洒脱。
然后抚掌道:“你不愧是教主的亲儿子。小少主,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些残酷的真相,现在都是你的责任。老子功成身退,答应你爹守护你到24岁,然后将权柄交还给你。我答应你爹的事情,我自会做到。”
“而你,不管要不要,都得接着。这就是你的命。”
说完,他飞身而出,跃上屋檐。
他笑着笑着忽而眉眼阴沉,将掌中的令牌飞掷给盛非尘:“去寻皇甫后院的哑奴,他会告诉你一切。”
他身形轻如燕,立在了高屋的棱角上,然后好笑地看着盛非尘:“好侄儿,我很满意你!今日初见,做叔叔得先送你一个见面礼。”
“你不是和那漂亮小美人吵架了吗?两个时辰内,自会有人来告诉你,你心上人的动静。赶紧追去吧,记住你叔叔我说的话,追媳妇首要一点。就是……不要脸!”
他又加了句:“只要脸皮厚,铁杵磨成针。”
“自古烈女怕缠郎,只要追得狠,不过隔层纱。”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滔天的雨幕中。
盛非尘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赤火焰令牌,只觉得恍惚。
雨水在火焰纹路上蜿蜒,掌心的令牌上沾了些血水,被雨一冲,颜色渐渐变淡。
他捏紧了令牌,指尖用力到发白。
他收起令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王坤消失的方向,脸色深凝如潭。
与此同时,客栈内,楚温酒失魂落魄地坐在窗前。
他是要去追他的师姐寒蜩的,如今却因为蛊毒发作而被迫找个客栈安息,压制毒发。
换下湿衣服之后,他又让小二送来了温热的洗澡水。而今躺在床上,他却只觉得四肢发冷。
他看见了铜镜上映着的自己苍白的脸,然后那张脸模糊起来,变成了盛非尘笑意飞扬的模样,转而下一刻又变成了满是血色的义父和师姐。
怕是发热了,都烧迷糊了。
楚温酒捂紧了被子,招呼小二又加了一床,却仍然觉得冷。
越来越冷……紧接着就是如跗骨之蛆般的痛,折腾得他大汗淋漓,他蜷缩在床榻上,冷汗浸透了单衣,死死攥住被角,嘴里发出破碎的呻吟,他只觉得自己的四肢都寒得发颤,而心肺之处却如火烧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全身上下好像水洗一般,那躁动的蛊毒却像是蚯蚓一样在他的体内经脉之中横冲直撞。
这样的场景,他实在太过熟悉,被水灵芝和盛非尘的内力压制下去的相思烬卷土重来。
怕是因为忧思惊惧过重,如今发作得更狠了。
痛不欲生,蛊毒在经脉中翻腾,烧得他心肺俱焚。
“嗯……”
他试图运功封住自己的周身大穴,然后开始运功调息,却引得蛊毒更加肆虐。
他紧咬牙关瑟瑟发抖,蛊毒发作好像也是常事,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这么难熬。
“该死!”
他吞了一颗清心丸,混混沌沌中,他不知何时晕了过去。
青丝垂落,漫天花雨,他又看到了盛非尘的脸。那人黯然神伤,露出一个凄然苦笑:“你总是不愿再乖一些。”
“我……”他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奋力挣脱开来,却梦见那人追了上来,抱住自己紧紧不放。那人满脸情伤,黯然失色,抱着他,然后亲上了他的脖颈。
“阿酒……”
他把那人狠狠甩开,然后拔出了他的流光剑,狠狠扎在了他的胸膛上。“滚远点。”他怒骂道。
很快,眼前之人消失不见,他忍着心痛,感觉自己全身心好像是沉溺在了湖水之中,越来越深,渐渐沉了下去,他开始窒息到失去意识。
“楚温酒,你有没有事?”
好像是有人扶起了他,然后不要命地为他输送内力。梦中那人紧紧抱住他,温厚的内力如春风微雨,安抚着体内躁动的蛊毒。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张黯然神伤忧心忡忡的脸——盛非尘。
他亲了亲他的脖颈,然后那股生生不息的内力绵绵不绝地从脊柱开始蔓延到全身四肢百骸。
他听到有人轻轻地在他耳边叹息:“对不起,我错了,原谅我……阿酒。”
暖洋洋的内力温服着他经脉之中躁动的蛊毒,他全身上下都如泡在温泉一般,一时竟觉得舒畅无比。
梦里,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当初的浏阳,楚氏的山庄内。
无尽的深渊淹没了他,他看到了父亲临死之前的样子,父亲对他说的话,告诉他楚氏祠堂三柱香,母亲也在喊他快走。他握住了一个人的手,像是抓住了一个快浮出水面的浮沫,“啪”的一下,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他猛地惊醒,天色已大亮。
他叹了一口气,又熬过去了。
经过昨晚那一场休息,身体好了很多。他分析了现今的状况,回忆起了梦中的那些景象,忽然就想起了无相尊者的话。
无相尊者当初对他说让他“回去看看。”
他突然之间就明白了,无相尊者早就告诉他了,他应该回去的,不是血影楼,而是浏阳楚家山庄。
他看清楚了父亲手上拿着的那枚玉佩上的纹路,也看清楚了陆人贾那似金似玉的盒子上的纹路,那两种纹路忽而重叠在一起,严丝合缝。
他想到了救义父的办法……
将疲惫一洗而尽,他换上了新的衣服,推开门正要出门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盛非尘抱胸倚在了他的门边,身形高大立在旁边,一身霜色劲装,俊美无俦,贵气逼人,而今眼下青黑,满眼血丝,却更显气势迫人。
“你醒了,你……还好吗?”
他的嗓子干哑,喉结滚动,沙哑的声音里满是小心翼翼。
小二端着托盘走过,忍不住插嘴:“小公子,这位客官说是你朋友,在门口守了你一晚上了。既是朋友,小的多嘴一句,有啥话说开吧。人生难得一知己。你看这位客官都这么有诚意了,若不是什么深仇大恨的,公子您就原谅他吧。”
楚温酒面色未变,冷眼一扫,小二立刻噤声。
他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身后传来一声轻叹,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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