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思过

细雨如酥,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住了京都的街巷。

青石板路被雨润得发亮,倒映着檐角垂落的雨丝。

一群浑身脏污,看不出年纪的小乞丐赤着冻得通红的脚,踩在湿滑的石板上,手里拍着破瓦片,用稚嫩却嘹亮的嗓音唱着一首古怪至极的歌谣:

“天元至宝,武林盟失。玉珏三块,有缘人知。焚樽炉现,幽冥教知。天时地利,宝藏现世。”

歌词简单直白,不过是首寻常民谣,却像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刚经历过腥风血雨的京都武林炸开。

无数双贪婪的眼睛,从那巍峨的武林盟和隐约透着死寂的皇甫世家移开,纷纷转向了盘踞在西南的幽冥教。

皇甫山庄的宅院里,一片萧索空旷。

天气转凉,又逢处暑,往年此时该是仆从如云、锦绣成堆的景象,如今却只剩下落叶在雨里打转。

盛非尘一身玄色劲装,身形高大,气势迫人,站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前庭里。

他的右手已经简单包扎过,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中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和冰凉。

像结了冰的湖面,连雨丝落上去都激不起涟漪。

哑奴垂手立在他身后,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位一夜之间仿佛换了个人的年轻主人。

曾经的盛非尘,眼底总有光,如今那光却灭了,只剩下一片荒芜。

“解散所有仆役,每人发放足数盘缠。”

盛非尘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库房里的金银细软,清点造册。”

他顿了顿,继续道:

“皇甫家的金银细软,三成捐给南方遭水患的灾民,两成补偿给前些日子因家主垂丝毒而波及的无辜百姓。”

“余下五成,你便散给城内各大小善庄,帮派、武馆、商铺,就说皇甫家主积善行德。”

管家听到这话,额角冷汗直冒,目眦尽裂,猛然抬头,满脸都是震惊。

这几乎是散尽家财!

他慌忙跪下,膝盖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声音发颤:

“还请少主三思!这是皇甫家百年基业,不能就这么散了啊!”

哑奴候在一旁,也是震惊异常,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眼神示意盛非尘再想想。

盛非尘看也没看跪下的管家,继续道:“至于宅子,将地契拿给官府,捐作义塾,供贫苦孩童读书。”

哑奴喉头滚动,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用炭笔勾勾画画。

纸上画着一座小院,院里有几株梅花。

他将纸递给盛非尘,眼神里满是恳求,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指尖指向后院的方向。

盛非尘的目光落在纸上,又看向哑奴。

那眼神冰冷得让哑奴几乎打了个寒战。

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你指的是那处梅园?”

哑奴连忙点头,又比划着什么,毕竟老宅里还有盛非尘的母亲皇甫千水未出阁时的住处。

我娘住的地方……

盛非尘的声音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冰面裂开了一道小缝。

所以你是想我将这个地方留下来?

盛非尘看着窗子上一道道浅浅淡淡的痕迹,仿佛透过雨幕,看到多年前的景象:娘亲曾在那窗边,隔着纱帘看院里的梅花,眉眼温柔。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你既不愿意离开,愿意守在这儿,就守着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玄色的身影融入门外连绵的雨幕中,再未回头看一眼。

这处留着母亲最后痕迹的地方,于他而言,只剩无尽的怅惘。

再无留恋。

哑奴恭敬地朝他拱手,看着那道消失在雨里的背影,又看了看带着清冷破败气息的梅园,最终佝偻着背,推开门走了进去,将雨声和尘埃都挡在了门外。

两日后,昆仑山巅。

积雪皑皑,这座屹立在西南边境的山峰,远离江湖纷扰,因海拔过高而常年被冰雪覆盖,连空气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昆仑宫的大殿内。

青铜香炉里的轻烟袅袅上升,绕着殿顶的斗拱缓缓散开。

顶级沉水香的气息混着殿外飘进来的清冷松柏味,让人精神一振。

盛非尘带着盛麦冬,恭敬地站在大殿中。

他换上了昆仑派的雪白道袍,宽大的袍袖将右臂的伤遮得严严实实。

脸色在殿内烛火和雪白道袍的映衬下,更显得苍白。

只有那双眸子,沉静得像是封冻在昆仑后山崖下的寒潭,没有一丝波澜。

“师尊。”

盛非尘声音平稳,将楚温酒,皇甫千绝之事,以及皇甫千绝勾结幽冥教、刺杀陆盟主、图谋天元焚、豢养死士、以人换血等骇人听闻的罪行,条理清晰,语气平缓地一一陈述完毕。

盛麦冬站在他身边,听到师兄说道楚温酒名字的时候心中一咯噔,心中担心偷偷看他,但是盛非尘却是神色如常,丝毫没有异色。

“弟子已将凡尘俗事都处理完毕,自请入昆仑后山寒冰洞,面壁思过,潜心修炼。”

清虚道长端坐主位,半旧的拂尘搭在臂弯,剑眉星目,脸上无悲无喜。

听完盛非尘的禀报,他只是微微颔首,声音难得平和:

“皇甫家主……竟已堕入邪道,此乃武林之不幸。”

盛非尘顿了顿,思考了半晌,才迟疑地开口:

“师尊,弟子曾在武林盟中,想取回楚温酒义父任知行的尸骨,却发现他的骨灰已不知所踪。”

“不知……师尊可知晓此事?”

清虚道长拿着拂尘的手不动,他沉思了片刻,随即表情不变地摇了摇头:

“竟有此事?”

“血影楼楼主任知行树敌颇多,想必是仇家偷盗了去,也是有可能。”

“你既已回昆仑,就不要再管那些凡尘俗事了。”

“还有一事,弟子不得不禀报。”

盛非尘抬了抬眼,直视着清虚的眼睛,

“弟子在返回门派途中,听到有人传唱一首歌谣,不知师尊是否听过。”

“什么歌谣?”

“天元至宝,武林盟失。玉珏三块,有缘人知。焚樽炉现,幽冥教知。天时地利,宝藏现世。”

他一字不差地将那歌谣复述出来。

清虚道长和立在一旁的林闻水神色如常,听罢后微微蹙眉。

盛非尘继续道:

“按照歌谣中所言,幽冥教似乎已拿到了焚樽炉。此事干系重大,弟子不敢专断,还请师尊定夺。”

清虚道长摇了摇头,语气平淡:

“这童谣不过是江湖宵小杜撰,蛊惑人心罢了,你……不必挂怀。”

“天元焚本是邪物,我们昆仑本不该与此物有过多牵扯。若不是为了天下武林苍生,我也不会将那两枚玉珏拿回来。带两块玉珏回来,已是冒了祖宗之大不韪。”

“是啊。”

林闻水说:

“如今第三块玉珏下落不明,幽冥教纵使有焚樽炉也是无用,既然钥匙不全,那么就断无打开天元焚的可能,非尘你不必为此担忧。”

盛麦冬偷偷抬了抬头,看了看前方面容整肃的师尊和大师兄,又扫过师兄沉静的侧脸,很快低下头,攥紧了衣袖,没有多言。

“好了,你们退下吧。”

清虚道长冷声道。

“非尘,你不必再管此事,天元焚至此与昆仑再无瓜葛。”

“如今你既已回山,便潜心修炼,莫再关注尘世琐事。”

“你此行,受苦了……”

清虚道长扫了一眼他骨折的手臂,意有所指。

“弟子遵命。”

盛非尘垂眸,行礼。

他顿了顿,像是犹豫了片刻,又抬眸看向清虚,眼神平静无波:

“师尊……可知苍古山在何处?”

清虚道长捻着拂尘的手指,不可查地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光芒,随即又恢复平和:

“非尘,此话是何意?”

“为何突然问起苍古山?”

他瞥了一眼盛非尘身后的盛麦冬,盛麦冬却像是有些心虚,慌忙低下头,不敢与上座的师尊对视。

盛非尘坦荡地直视着清虚的眼睛,语气依旧平静:

“弟子下山时,遇到一位自称苍古山无相尊者的人。他说弟子的内功心法,似乎与苍古山有些联系。我与他生了些龃龉。”

“他约弟子日后可去苍古山与他一战,弟子……一时好奇,于是特来请教师尊。”

“哦?竟有此事。”

清虚道长的目光落在盛非尘身上,眼底深处翻涌着一丝难言的情绪,拿着拂尘的手微微一颤。

他沉吟片刻,才缓缓道:

“若按贫道所记,苍古山乃是海外一处不可说之地,虚无缥缈,凡俗之人难寻其踪。”

“此地若无山中之人引导,绝无可能踏上。”

“你万莫因为此事,生了心魔。”

盛非尘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嘴里低声重复:

“虚无缥缈,凡俗难至……”

他抬头看向清虚道长,颔首道:“师尊,弟子明白了。”

盛非尘和盛麦冬退出大殿时,殿外的风雪更急了,雪花打着旋儿落在道袍上,很快便融化,薄薄一朵水花晕开。

刚走出回廊,林闻水的身影便蓦然出现在转角处,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他穿着与盛非尘同款的雪白道袍,身姿挺拔,只是脸色比往日沉郁了许多。

盛麦冬脸上稍微活泼了些,摆着手朝他打招呼:

“大师兄!”

林闻水微微颔首,语气凝重,目光锐利地扫过盛非尘的右臂,又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非尘,此行可有什么发现?可曾有过第三块天元珏的线索?”

盛非尘停下脚步,对上林闻水探究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

“大师兄,觉得我该发现什么?”

他冷声道:

“弟子听到的歌谣,遇上的事,已全部禀告师尊。”

林闻水面色一滞,点了点头。

盛非尘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刻意放得平缓:

“弟子明日便会闭关去后山思过崖寒冰洞,入山面壁,不在师尊身旁照看,还望大师兄多多费心,陪在师尊身边,替我尽尽孝道。”

“至于天元焚……想来第三枚玉珏难寻,如今毫无线索,此童谣一出,第三块的线索,应该会因此出现也说不定……”

盛非尘顿了顿,然后又道:

“若是师尊需要,非尘也可自请前往幽冥教继续追查焚樽炉的下落。”

“为了武林,为了天下苍生,此等重宝,落在魔教手中,恐有变数,还是该早早寻回才是……”

“不必。”

林闻水眉头一蹙,显然不赞同,

“你受了重伤,本就该好好养伤,不必急于一时,既然已决定去思过崖寒冰洞,那便去吧。天元焚之事,昆仑本就不该牵涉,你莫再为此挂心。”

林闻水面色沉重,不再多言,侧身让开了路。

盛非尘拱手告退,转身走向风雪中。

“大师兄再见。”盛麦冬正要跟上去,却被林闻水叫住:

“麦冬,你随我来,你跑得太快了,师尊还有要事嘱咐。”

盛非尘微微颔首,雪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风雪里,只剩一道单薄的轮廓。

林闻水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眼神沉郁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盛麦冬心里打着鼓,跟在林闻水身后,小声问道:“大师兄,师尊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林闻水心不在焉地回道:“我也不知,去了便知。”

玉虚主殿内,清虚道长正负手立在巨大的立窗前,望着窗外漫天飘落的风雪,默不作声,背影显得格外孤寂。

“师尊。”林闻水和盛麦冬拱手行礼。

“你师兄已经说了此行的事,现在该你说了。”

清虚道长头也不回,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盛麦冬连忙低下头。

将盛非尘所说的事又大概重复了一遍,只是提到楚温酒时,声音低了些,提到无相尊者时,更是含糊带过。

清虚道长不置可否,也没有追问,只是道:

“你师兄……他受了前所未有的……重伤,你们既然不说,那我便不问。而你,麦冬,你既然一定要跟着他身后同去思过崖,那便看好他,好好照顾他。若有其他事,直接来向我禀报。”

盛麦冬忙不迭地点头,心虚地说:

“师兄还在外面等我,弟子先告退了!”

说完,他几乎是逃一般地跑出了大殿。

殿内只剩下清虚道长和林闻水。

清虚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

“他在思过崖,让他好好养伤,你好好看着他,莫让他再接触外界之事。”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郑重,“不知为何,他的心却是乱成了这样。”

“怕是因为他……舅舅离世吧。”林闻水说。

清虚点头:“看好他,否则……恐生变故。”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了林闻水,语气沉凝。

林闻水拱手行礼:“弟子明白。”

林闻水出了殿外,走在覆着薄雪的回廊上。看到盛麦冬正在等自己。

“麦冬,你有何事?”

盛麦冬纠结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小心翼翼:

“大师兄,今天师兄对你说话时,语气有些不客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哦?不客气吗?我倒没有察觉。”林闻水说。

盛麦冬斟酌着用词,眼底满是担忧,“师兄性情大变……只是,只是……因为太难过了。”

盛麦冬眼眶有些发红,

“他舅舅,还有楚温酒……都已经……”那个“死”字,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觉得喉咙哽咽,嗓子干哑得发疼,连眼眶都热热的,模糊得快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我知道。”

林闻水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冷酷且残忍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盛麦冬耳中。

“麦冬,人总是要死的。”他说。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远方皑皑的雪山,声音像是殿外飘着的雪粒子,很冷:

“或早或晚。”

“早点死,总比痛苦地活着……要好很多。”

盛麦冬僵在原地,红彤彤的眼睛瞪圆了看着林闻水,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大师兄?”

大师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往日里温和沉稳的大师兄,怎么会说出这样冰冷的话?

林闻水像是察觉到他的震惊,终于又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而后转身走进风雪中。

盛麦冬茫然地摸了摸身上玄铁重剑的负袋,看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只觉得大师兄的身影,怎么也和师兄一样了呢?

从未有过如此的孤绝冰冷。

像一座被冰雪封冻的孤峰,再也望不见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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