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妙道真君更清楚的知道,再破碎再愤恨,那也是师弟自己的过往人生,生父变仇人,那是过往的因,师弟必须承担来日的果。
他不想师弟永远做一个清透的琉璃瓶,装不下任何沉重的东西,所以他不能阻止师弟去人间承担因果。
杨戬偶尔会在忧虑中产生一种错觉一种疑惑,这样的人生是不是自己在经历?若是自己,则必定杀伐果决绝无犹豫。可是他有很快反应过来,人生经历如何能替换,若真是自己,则全不必似如今这样百般纠结担忧,替师弟为难了。
“师弟,今日告知你这些,是我鲁莽了。”杨戬满身都流溢着惭愧之色。
“这么大的事突然告诉你,想来也是不容易接受的。我拿这旧琴,原是为了唤起你的记忆。有了记忆,再来看这些往事,毕竟曾经亲身体会其中,你也好接受一点。”
殷郊见师兄如此自责,自己心里倒深感过意不去,倒反过来安慰杨戬道:“师兄何必自责?左不过是我自己命途多舛,身世坎坷,与师兄何干?倒是师兄心怀仁善,救回我的性命,又一心爱护,养我魂魄,授我仙法,我若不是狼心狗肺之流,便万万怪不到师兄的头上,只有感激万分的道理。”
杨戬摇摇头道:“我做这一切,一是因为师尊法旨,昆仑要做的事,我只有遵从的道理。二则是为了我自己的心。师长们既然把你交给我,我自然是要倾力护着,没有看着你泯然于凡人之中,无自保之法。”
殷郊却仍感念道:“师兄不必尽推给‘职责’二字,我心里很明白师兄待我的好。师兄若再要自责,我才要深感不安了。”
师兄弟两个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和着漫天飞舞的梨花,在这玉圣山一派天然纯粹之地结出的,何止是师兄弟情谊那么简单。
殷郊抬起头望着梨树虬隆的树干斑驳出片片干块,极具生命力的树干向外生长出挑的极远的枝干,却又有几支盘旋而回,在洞府门口绕出一片凉阴地。
殷郊神色一时有些恍惚。
“师兄,这梨树在这里的日子不短了吧?苍老却焕发着生机,真是让人羡慕。”
杨戬敏锐的察觉到他这话里浓浓的一股厌世之感。
多奇怪啊,一个死而复生不久的人,面对生命,一边敬畏,一边却克制不住他自己心里对世界的绝望。
杨戬深深的后悔,他应该早一点发现师弟的这种情况的,若早发现了,也不至于今日早早把他的身世挑明了。
一个死过一次的人,孤零零一个处在深山世外偏僻之地,骤然得知自己的亲人无一在乎自己的生死,甚至还一心要杀死自己,如何还能对这世界有期待向往呢?
杨戬亦仰望着这棵梨花树。
“这树,原也有些来历。师父说,是我当年上山的时候,手捧一颗蜜桃,经过这里的时候掉了下去,长出了一棵桃树,师父以为桃树不吉,给变成了一颗梨树。”
殷郊转过头来,面上似有不解之色。
杨戬见他转了心思,便继续道:“这树吸收着昆仑山的灵脉精华,也修的颇有灵性,一年之中,四季不凋,时时刻刻都要繁育漂亮的梨花。”
殷郊笑道:“想来这梨树是极有灵性的,知道顶着满头的梨花漂亮,不愿意展露其他的样子。”
杨戬摇头一笑道:“可树木终究以开花结果为一个轮回,这样终日只有花没有果的,不是正道啊。”
殷郊有意与他争执逗乐,因道:“开花结果嘛,寻常的树自然是该如此。可这树都已经是昆仑仙树了,那倒不一定非要走个开花结果的寻常轮回路,也当有自己的一番计较嘛。万一结出的果子是酸的,岂不是辜负了它今日满冠的好花?”
杨戬摇摇头,不与他争竞。
殷郊却没忘了方才看见这树的熟悉感。
“师兄,我看着这棵树,总感觉,仿佛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杨戬心念一动,道:“你且等一下。”
于是挥指挪动几案,置于梨花树苍黑色的粗壮树干旁,走过去撩起长袍俯身坐下,还推掌制止了殷郊走过来的身影,道:“你且看我弹琴。”
拿手在头顶一拂,扎的端端正正的道髻就变成了女子发髻,美玉钗笄层层叠翠,脑后一束长发垂在脊上,落向腰间。
身上的鹅黄道袍不知何时已经变作一身白底绣金的广袍大袖礼服。
殷郊怔怔的看着这个背影,听着耳边袅袅琴声,仿佛重新又陷落尽了断首接续后未醒的梦魇中。
他如矇眇之人一般,孤立无援于一片苍茫世界。无目无视,无知无觉。上下周遭,渺渺不能区分。
眼中所见,唯有一派迷雾重重,伸手踏足,似无实物可触。当立之地,无上无下无左无右。全无他物可作以为援。
连那虚如无物的迷雾似乎也有不同寻常之处,不见厚薄之分,不见来去之变,全无一点雾气的流动之态。其色浅淡而凝白,其态轻薄而凝重,看似清如蛛丝,一挥手带起的掌风,却不能带动它分毫。
那里宁静却凝重,透着让人窒息的死气。
环环匝匝,无可生变,重重死寂压来,殷郊不得不在死寂的裹覆里求生。
谁不想趟出自己的生路?
可他分明是向死而生,生路难求!
悠悠琴音努力穿透这迷雾,殷郊隐隐辨的清方位,却隐约感觉到那里似乎并不是生路。
清淡的梨花香被裹挟进了浓雾,殷郊定了定神,踏步而往。
因为他知道,那里是师兄所在的地方。
雾气果然浅淡起来,而花香则愈发浓郁,隐约可见一袭绣金白衣的背影席地而坐,正在据案弹琴。确实高鬟飞髻,环佩泠然。
恍惚中,似乎是见到了梦里的旧身影。
“母亲······”
杨戬心里先是一惊,继而喜悦的想:师弟这是想起来他的母亲了。也好,这是他回忆起旧事的第一步。
殷郊走上前来,俯身跪在地上,将头安然的靠在那人膝上,两手拳握,里头还拽着铺散开的锦绣白衣。
杨戬看着蜷缩在自己膝边的师弟,听着他低低轻唤“母亲”,一时心里百感交集,眼前似乎也浮现出他在朝歌那也看到了雾海迷障。
母亲,母亲,世上人无不有母。
可是师弟因何这般惨烈,有生父心怀杀念,有亲母命已死绝。茫茫人世,难道除了昆仑,竟无他立足之地了吗?
思绪又回到了那夜的朝歌,东宫殿里的试探得到的似乎是值得信任的回应。
杨戬抬手轻抚师弟头上的发丝,有心为他恢复记忆再推一把助力。
只是,仰望轻渺飘扬的梨花,杨戬心头凝起了另一片浓云,世上人无不有母,那我的母亲,又身在何方?亦或是葬于何处呢?怎么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呢?
杨戬闭上眼,任悠悠而下的梨花覆上自己的眼皮。
师父说,既已身远红尘,那红尘里的旧事也当弃置不念,这才是修道之人清心寂神的本分。若是惦恋红尘,这仙途渺渺,恐永生难以到达。
当日的杨戬自然毫无疑义,可今日伴着纷纷扬扬的梨花,他的思绪好像也被搅动的纷纷乱。
若是仙途的尽头便是弃情绝爱,永不记红尘中的好,那么封神成圣,又怎么可能怜惜人间,怜爱百姓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是他自己没有领悟到其中真味吗?
有温热的手指轻轻从眼皮上掠过,淡薄的梨花被摘下。
杨戬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自己师弟如一泓清泉般透彻明亮的眼睛里满满流溢的关切。
“师兄,你怎么了?”
他知道,他长久以来稳定不移的道心,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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