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炎大陆，两团赤红如血的流火破开湛蓝天穹。

嘭！

嘭！

苍幽古林异火骤起，雀鸟惊飞，妖兽惊惶。

夹杂碎冰的寒雨落下，异火湮灭，烧焦林地上隐约可看出一个匍匐的人形。

身上灼烧疼痛唤醒昏迷的修慈，她费力睁开眼睛，入眼是焦黑地面，远处是模糊的苍绿树木。

妖兽吼叫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她这是坠入下界妖兽出没的幽林了？

她心下一沉，手掌撑地，身体堪堪离开地面时，喉咙一紧，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脱力砸回地上。

一呼一吸间伴着锥心疼痛，她闭眼内观，金色神骨布满蛛网般裂痕，白玉般筋骨全数断裂，泡在腹腔血水中的五脏六腑破裂移位。

她不死心运功，不仅没感受到神力，神骨还扩大了裂痕。

她深吸一口气，再细探，竟看到魔气。

“修慈！”

男人的怒吼声自旁侧传来。

修慈闻声怒从心起，拳头紧攥。

此人正是害她如此惨状的罪魁祸首，她的大徒弟天帝之子归鸿。

半个时辰前，天界圣域。

修慈身为守御护六界和平的天地法阵的神尊，亲手把她养大的小徒弟朝颜送上黑神石祭坛。

朝颜本体乃混沌珠，沐日月精华至纯至真，是为祭天地法阵而降生。

祭坛上，修慈盘腿坐下，默念一声这是朝颜的命数，便双手掐诀诵祭阵法咒。

祭坛升腾起金色符文，直冲九重天际，天地法阵现，霞光满天，神籁自韵。

赶来的归鸿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师父，颜儿可是您亲手带大，您怎能真拿她祭阵！”

修慈不为所动。

归鸿遭护法阵阻拦，脸色沉郁厉声喝道：“修慈，你是神尊，修为比她强千倍，合该你为六界蝼蚁祭阵。”

他现出黑龙真身攻击护法阵。

修慈手中动作愈发快。

被封闭五感六识的朝颜衣诀翻飞，五行灵力自她眉心溢出，覆上源源不断的金色符文后没入法阵。

归鸿急红了眼，不停攻击护法阵，却悉数被挡去。

天地法阵一寸一寸映上符文，朝颜升腾于半空，祭阵即将完成。

修慈悄然将神力注入身形开始消散的朝颜。

符文映得愈发快，五行灵力愈发浓郁。

她九成神力加上朝颜自己修炼的天灵力基本可保朝颜一魂，把这一魂放入她备好的神器，朝颜还能活。

最后几息。

修慈翻转双手，九成神力化作一道雷龙朝几近透明的朝颜飞去。

嘭！

护法阵破，龙息直击修慈心门，她躲闪不及，生生挨下这一击。

彼时一道灵力击破阵符。

天地法阵顿时黯淡无光。

口吐鲜血的修慈顾不上神骨传来的疼痛，慌忙掐诀施咒，最后一成神力注入阵眼，同时分出一缕元神护住几近消散的朝颜。

她乃道胎魔种，此时魔种因失去压制，爆发出霸道魔气，席卷祭台。

一道带着龙族气息的灵力把毫无反击之力的她打下九重天。

她坠落之际，奋力甩出仙绫捆住归鸿。

“今日你便给她偿命！”

愤恨声音拉回修慈的思绪，冷锐冰棱映着一抹血红直逼她额心。

她呼吸一滞，哑声道：“朝颜没死。”

归鸿止住冰棱，拳头紧攥：“颜儿在哪？”

只要她告诉朝颜在哪里，看在往日师徒情分上他会留她一命。

修慈脑子昏沉，气咽声丝：“救我……告诉你。”

冰棱消散，一阵衣袍磨地的窸窣声由远及近。

倏地一道灵力一分为二钳住她双臂把她翻转过来。

动作粗鲁强硬，她体内七零八碎的脏器晃动，痛得她眼前一黑。

归鸿看着修慈头一歪眼睛缓缓闭上，他僵硬地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鼻前。

一息，两息……十息过去，探不到一点儿气息。

他紧绷着脸跪地把修慈拉到怀里，从空间中拿出数十瓶丹药。

操控灵力打开瓶塞时，他神思不定，丹药撒了一地。

看着脸上脏污，也难掩一丝死气的修慈，他倾身拾起十多枚颜色大小不一的丹药塞进修慈嘴里，点动她喉间使得丹药滑入肚子。

半晌之后，修慈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归鸿执起她的手腕，却发现她经脉寸断，神骨破碎。

他一僵，想到祭台上痛苦的朝颜。

“活该……”

云卷云舒，疗愈灵气进入修慈的脉穴。

“……别死……”

半个时辰后。

修慈缓缓睁开眼，对上一双似恨似悲的黑眸。

她嘴唇微动欲说话，扯动了嘴里的泥沙。

她缓了一息，面容愠怒：“孽徒。”

竟如此折辱她。

归鸿眸中重新盛满厌恶：“颜儿在哪？”

修慈敛目：“在此方世界。”

余光中看到归鸿掌心涌动的灵力，她扯了扯嘴角：“本尊一缕元神护着她元魂，本尊死她也会死。”

归鸿观她神色不似作假，冷哼一声把她丢回地上，现出黑龙真身离开。

修慈痛得面目狰狞，心道这孽徒伤得也不轻。

微风拂面，天空碧蓝如洗，林中妖兽低吼哼鸣。

修慈咬破手指，虚空画出一道血符。

她轻轻一点，血符化作一缕红丝飞走。

只要同是天地法阵守护者的诸偃魔神收到消息去补好法阵裂缝。

天地法阵就还能维持一个月，六界结界也还能维持一个月，且是天界的一个月。

天界一日，下界一年。

她还可以再祭法阵。

夕阳西下。

修慈维持原来姿势躺在地上。

她每寸皮肉下像是藏有万千细小玄驹在侵噬啃咬。

唰唰冷汗渗入破烂焦黑法衣，风一吹冷得她一哆嗦。

她内观看到筋骨在缓慢重塑，五脏六腑也开始复原归位。

孽徒喂的丹药起效了。

晨光熹微。

噬骨般疼痛终于结束。

修慈抵着粗糙硌人的石子撑坐起身。

她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呼吸间一股酸臭味萦绕鼻尖。

她不可置信低头查看。

只见她破烂法衣被汗水浸透，好似刚从脏水沟里捞起来。

神念一动，她瞬间置身于三尺宽的乾坤境中。

里面只有一个小而窄的石台，规整放着一套法衣，一个玉瓶还有一个两掌大的墨绿色丹炉。

修慈紧绷的弦咔嚓断了。

她摩挲拍打金黄发亮的石壁：“申小小！”

她仙气缭绕，神器仙草灵丹妙药等等能堆成山的乾坤境，怎变成了逼仄荒芜小山洞！

拍打声和呼喊声在狭小空间回荡，修慈燥烦不已，沉寂的魔气蠢蠢欲动。

她一遍遍凝聚神念召唤境灵。

“神尊，神尊，小小在！”

熟悉地粗犷狗腿财迷声音隐隐约约不真切，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

境灵申小小委屈解释：因她神力全无，乾坤境自动封锁，而它自己被束缚乾坤境第一层。

乾坤境有十层，她神力一层层恢复，乾坤境也会一层层解开。

她现在在乾坤境外，连第一层都进不去。

“神尊，您要快点恢复神力，小小很快就把第一层宝物数完，其他不数小小没安全感。”

修慈没有心思哄申小小，只胡乱应了一声。

她本想着用乾坤境宝物修复神骨，不消一个月就能重回神界，却不想现在只能看不能用。

她压下燥乱思绪，以血画符除去身上污秽，换上申小小口中最最最最最低阶法衣。

申小小给出修补神骨的缮神丹方子。

五味天材地宝，她身处的苍幽古林中便有一味，名为人木果。

申小小感知到在西北向。

而西北向草木繁茂，中间一条小径上的圆盾似心形蹄印大小不一，某种妖兽族群走熟的兽道。

族群带幼崽一定会避开凶猛妖兽的地盘。

修慈在焦土中拾起长而直的蓝褐色枯木，她的本命神器叩心棍。

小径弯弯绕绕，两侧爬满灵苔的高大甘华树偶尔探出警惕好奇的莹白色菌人。

菌人又名蕈菇小人，是精怪，一指长三指宽，朝生暮死[1]。

她越往里小径两边愈多如血般殷红的赤曳花。

她拾起一节枯木掷去。

枯木一触及花瓣便被灼烧起烟，化作黑炭。

灵植有九阶，一阶最弱，九阶最强，眼前的赤曳花为二阶。

修慈嘴角微抽，提起十二分精神。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

“神尊，往右走。”

识海中响起申小小的呼喊。

右边藤蔓交错，细看还能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泛着幽光的毒刺。

修慈无言，申小小怕是忘了她这个神尊现下虚如凡人。

申小小还在催促，周遭响起草木沙沙晃动声。

她方一转身，长着黑羽翅膀张着血盆大口的飞蛇直逼她面门。

她侧身闪避，脚步一转，挥动叩心棍。

飞蛇拦腰拍飞，砸到藤蔓上，尖刺扎穿，嘶嘶两声没了动静。

“不长眼的蠢货竟敢打扰你祖宗的清梦！”

修慈揉腰的动作一顿。

她低头，一只通身赤红长相凶恶的小猪正在拱她小腿。

愤怒的小猪气哼哼抬头，却是眼前一亮。

这个人族长得好舒服，好想亲近。

小猪吭哧吭哧喷气：“看什么看，人族，别用你好看的眼睛看小爷！”

它会害羞的好不好！

修慈没精力应付这只言行奇怪的小猪。

刚才一转一敲打，她扭到腰，手臂也震得骨裂。

长出的筋骨这么脆弱，她怀疑归鸿塞的丹药做了手脚。

她拿出玉瓶倒出一枚三品疗愈丹正要吃下。

余光中一抹赤红身影后蹄刨土猛冲撞向她小腿。

她一惊，她脆腿脆骨头可经不起玩闹捉弄。

“山膏。”

小猪前蹄带鼻拱地急刹，后腿滋溜升起翻了个跟头滚到她脚边。

“你知道小爷名号！”

她点点头，吃下疗愈丹。

山膏，精怪，状如猪，赤若丹火，好骂人[2]。

山膏哼哧哼哧两声，它好想和这个人族贴贴，可它拉不下脸，它可是高贵的山膏！

修慈踱步打量这巨大一片的二阶毒蔓藤，地上两片与泥土接近的褐色枯叶引起她注意。

她用叩心棍挑开叶子，露出两拳大的黑黝黝洞口。

她看向山膏：“你刚才从那里出来的？”

山膏高傲仰头，鼻子朝天：“哼……嗯。”

常言道毒物十步之内有解药。

修慈蹲下摸了摸山膏头上的红色绒毛。

“小山膏，帮我拱掉毒蔓藤好不好？”

“小爷才不要！”

除非你再摸摸我！

修慈揉了揉山膏主动送近的脑袋，又捏了捏大大的耳朵：“你这小山膏难道也如传言除了骂人，其余事都做不成？”

山膏瞬间跳脚：“才不是！”

“你这么好看的眼睛怎么是瞎的！”

它哼哧哼哧跑去拱毒蔓根。

不消片刻，一丈远的毒蔓因根部断了瞬间枯萎。

它将毒蔓枯枝嚼得响亮，圆溜溜眼睛里尽是得意。

修慈沉静的眼眸中泛起一丝笑意。

“好厉害的小山膏，谢谢你。”

她划破指尖，躬身在它额间点了点，血迅速没入。

神血可助修行悟道。

山膏眼眸更为澄澈清明：“小意思啦。”

它嘟囔了句又得再找过冬粮仓，便吃得不亦乐乎。

修慈用叩心棍挑藤蔓，开出一条小道离开。

苍幽古林林木花草茂盛，妖兽多精怪也不少。

她左避右躲又留意可能用得到的灵植，走得极慢。

十天后。

前方豁然开朗，但目之所及皆是焦土。

“师兄，掐死这低贱犬妖？”

“太残忍了，丢这里让它自生自灭，走吧，等下追不上小师姐她们。”

被称为师兄蓝袍男修转身，蹲在地上的灰袍男修翻了个白眼。

他正要丢掉手中犬妖，便看到拄着叩心棍吃着灵果后退的修慈。

他唤了一声师兄指了指修慈所在的方向。

修慈后退的脚步顿住。

蓝袍男修见她气质出尘，倒把身上低廉的湖水蓝如意纹法衣和白玉耳坠称得不似凡品。

他上前，背在身后的右手掌心凭空出现一枚玉环，他嘴角微扬道：“道友一个人？”

不待修慈说话，他皱眉：“竟然没有灵力，你是凡人还是修为被废了？”

说话间，他摊开掌心，露出毫无变化的玉环。

灰袍男修突然出手，快如闪电划破修慈的手指，把她和他提溜的犬妖崽缔结契约。

“反抗不了，真是废人。”灰袍男修把犬妖崽丢给修慈：“呐，你的契约兽，不用谢。”

修慈看了眼怀中虚弱似无气的犬妖崽：“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为何捉弄我？”

灰袍男修不屑地撇了撇嘴。

若换那些寒酸的小宗门修士或散修早就杀她取宝，她应该庆幸他们对她身上财物不感兴趣。

蓝袍男修大发慈悲解释：“我师弟也是可怜你没有灵力，好心给你契约妖兽活命。”

两人傲然离去。

修慈不明白此方修士怎会对第一次见面的“凡人”有如此大恶意，亦或者他们性本恶？

她咬破指尖诵咒，随着指尖的动作，凭空出现血红符箓。

强而有力的画下最后一竖，她掌心一推：“去。”

符箓一分为二，眨眼间没入两人体内。

神咒符，他二人唯有心善行善事为众生谋福，修为境界才会提升。

反之，此生止步于此，甚至倒退。

修慈瞥了眼还在冒血的指尖，没有神力，所幸她的血还能用，就是用完有点太过虚弱。

她颤巍巍盘腿坐下，点了点犬妖崽的眉心，现出契约印记——生死契。

也就是说她与它性命绑在一起，一个死另一个也会死。

她抿直嘴唇深吸气，刚欲呼出，犬妖崽身子一抽，倏地喷出一口血，脑袋软软垂下来。

“！！！”

[1]引自《山海经·大荒南经》：有小人，名曰菌人。

[2]引自《山海经·中山经》：又东二十里，曰苦山。有兽焉，名曰山膏，其状如逐（同"豚"，小猪），赤若丹火，善詈（li，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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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苍幽古林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