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即使是深夜也依旧热得叫人心烦。

街角便利店透出冷白的光，隔绝开空气中的燥热，显得冷清又孤单。

“这个点应该不会来客人了，差不多开始收拾吧。”

柳时澄揉了揉酸涩的脖颈，心中却不无欣喜地想着。

毕竟，这是暑假兼职的最后一天了，

马上自己的账户就又要多出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不禁浮现出一阵笑意，高兴之余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柳时澄并不算穷。准确来说，是成年后的她不穷。

她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人渣父亲头也不回地与富家千金私奔。

人生的前十八年，她只在照片上看见过父母的模样，只有年迈的奶奶靠种田独自把小小的她拉扯长大。

上大学以来，柳时澄凭借优异的成绩拿奖学金拿到手软、又独立开了一家生意还算不错的网店，即便如此，她也仍坚持利用课余时间四处兼职存钱。

毕竟，自己银行卡上多一分钱，她为奶奶养老的底气也就硬一分。

她熟练地整理、补充着货架上摆放的商品，又拿起拖把将店铺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动作流畅麻利。

最后就是核对账目了。

大门的铃声却紧接着不合时宜地响起。

……没事，重新收拾一下就好了。

柳时澄挑了挑眉，面上还是十分好脾气的样子。

“欢迎光临”的字眼还卡在嘴边，两个人影先后从她眼前快速掠过。

随后，便是一阵惊天动地、如雷贯耳、石破天惊的动静。

“小小癞蛤蟆还想逃出我女王陛下的魔爪？哈哈哈哈哈哈哈！”约莫五六岁的女孩在连续撞倒两排货架后，于满地狼藉中正四肢并用地和一名中年男子缠斗，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满地狼藉？

满地狼藉……

满地狼藉。

柳时澄感觉天塌了。

她勉强维持着笑容，正打算出声制止时，手却被不知谁轻柔地执起。

“这位漂亮妹妹，你下班之后有空吗……”雪白长发的女人不知何时支在了柜台前，嘴角噙笑，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她，握着她的手流氓似的细细来回摩挲，却被后来的人无情打断。

“鹿蜀，干活。”

女人闻言不情不愿地放开，闷闷应了一声，板着脸揪起那孩子的衣领将互殴的两人一起往外拽，临走时还不忘回头朝她抛个媚眼。

柳时澄感觉这个世界疯了。

她尴尬地收回视线，这才注意到刚才出声的人。

女生站在柜台前与她几乎平视，仅是简单的运动服却依旧衬出她挺拔的身材。

她双手插兜，神色淡淡；头发不太长，只随意扎起，五官清秀俊逸，眉眼温和，唇瓣开合间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欠揍。

“抱歉，打扰了。”

连一个眼神也没多给。

丢下这句话，那人便匆匆离开，独留柳时澄一人思绪乱飞。

打扰了？

这是一句打扰了就能解决的吗？

懒得分辨这群人到底是街头混混还是某种行为艺术了，她现在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

满地的玻璃碎片、大块食品残渣混合着饮料的污渍、混乱中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商品......无一不昭示着她此刻心底熊熊燃烧的怒意。

没事啊，大不了就再整理两个小时，外加扣点工资而已。

扣点工资……

扣工资。

柳时澄已经能想象人民币长着翅膀从自己银行卡里飞走的画面。

她登时有些欲哭无泪。

……凌晨两点，忙碌了一天的柳师傅独自关上便利店的卷闸门，面带微笑地骑上自己的小电瓶车。

此刻若是有人瞧见这场面，必将为她的励志与乐观称赞不已。

殊不知这看似满面春风的笑容下，是柳时澄即将被咬碎的后槽牙。

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女子淡漠的神色，以及那句轻飘飘的“抱歉”，柳时澄越想越气，只觉得脑门上青筋直跳。

等明早和老板汇报完，一定报警判你们个寻衅滋事。

晚风挟着怒意呼啸而去。

--

十月中旬，天气渐渐开始有了些凉意。柳时澄将电瓶车靠边停好，抱着一沓厚厚的资料朝学院办公楼走去。

距离大三开学已有快三个月了，她还在为暑假兼职的事情耿耿于怀。

虽然便利店老板见她工作认真高效，不但没有追究那晚的损失，甚至还给了她一笔不少的奖金；

但隔天警察取证时，却发现那个时段内的监控竟无故消失地干干净净，画面上只余她一人苦哈哈善后的身影。

柳时澄感念老板的善心之余，心底仍惦记着那群举止怪异的家伙。

再有下次，一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她嘴角划过恶劣的笑，恨恨地心想。

不知不觉走到了导员办公室，柳时澄整理好情绪，抬手轻轻叩了叩门。

“请进。”

随着门开，她变脸比翻书还快，登时笑得眉眼弯弯。

“李老师，我把新生名册和我课题的申报材料带来了。”

辅导员从几堆文件中抬起头，看清来人是她，这才有些疲惫地笑笑。

“是时澄啊，辛苦你了，放那儿就好。”她指着门口的纸箱。“你先坐吧，还有些事要交代你。”

柳时澄点点头，将文件放好便在一旁安静坐下。

“老师您说。”

“是这样的，大一新生正式上课也有两个多月了，但最近有几位任课老师和我多次反映汉语言二班的一个同学存在经常旷课、不交作业的情况，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这位同学就要因为挂科门数太多被退学了。”

李老师在键盘上敲击几下，调出某课程的教师端页面。

柳时澄凑上前去，见名叫“方涂”的学生出勤情况赫然是一片鲜红。

李老师扶了扶镜框，补充道：“你是他们的助班，应该多关心一下班里同学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老师知道你最近做课题和学生会工作辛苦，可是既然你接下了助理班主任这份工作，就应该把它做好，是不是？”

言外之意便是责备她办事不力。

柳时澄惭愧地点点头，“是我没有监督到位，我会去了解清楚情况并和这位同学沟通的。”

“我历来都很信任你的能力，其他就没事了，辛苦你了，时澄。”

柳时澄闻言起身，温和地笑笑：“没有没有，是老师您辛苦了。”

--

几分钟后，大一的班长谭琪收到了助班学姐的微信

——“在宿舍吗？我来找你问问你们班同学的情况。[微笑猫猫.jpg]”

谭琪回了个“在”，想了想，又连忙撤回。

这次回的是：“在滴！[可爱.jpg]”。

怎么能不紧张！自己的助班可是温柔大方善解人意拿奖拿到手软的全能型绝世大美女！

谭琪有点手足无措，草草把自己椅子上衣服塞进衣柜，又将其余几人的床帘拉上以挡住凌乱的床铺。

不过片刻便传来了敲门声。

“我进来啦？”

谭琪匆忙应了一声，擦干手从位置上探出头来。

这一看就被美了一大跳。

原来简单的卫衣牛仔裤也能被穿得这么好看。

柳时澄生得高挑，粗略估计也起码有一米七的个头。

长发干练地盘起，却更显她妩媚动人。

即使衣着宽松，从修长雪白的脖颈中也足以窥见她的婀娜。

那多情的凤眼不施粉黛也足以叫人心头一滞，天生微撇的眉丝毫不显柔弱，反倒为她的美增添了几分疏离与凌冽。就连左脸面中的小痣也像专为她点缀而生的。

而她周身流溢的气质，却与其旖旎风光大相径庭——那是一种自信的、沉稳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哪怕已经在开学的班会上见过，此刻的谭琪还是挪不开眼。

真是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偏要靠才华！

谭琪不无悲愤地心想。

“琪琪，我这次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下你们班方涂同学的情况。”

柳时澄随手关上门，回头朝她友善地一笑。

学姐叫我琪琪！学姐好温柔好美好美好美好美好美……

谭琪清了清嗓子，脸却可疑地慢慢变红。

“方涂本来是和我一个宿舍的，但是她不住学校里，平时上课的时候也经常不来。感觉她好像不太喜欢和我们说话。我们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那她平时生活情况怎么样呢？比如她的衣着、性格之类的？”

谭琪觉得自己要被学姐温柔的笑容烤熟了。

“她平时好像只有上专业课的时候会来几次，每次都穿着差不多的运动服。她性格比较……冷漠？没见她和班上谁关系比较好。

我只在收学籍注册表的时候和她说过几句话，不过感觉她不是很想搭理我，表也经常是最后一个交的……”

谭琪像是想到了什么，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纸递过来。

“这是她的学籍注册表，还没来得及交给老师，学姐可以先看看。”

柳时澄接过来，目光首先扫过了“主要社会关系”一栏——

姐妹 大鵹 22岁 无业；

姐妹 少鵹 21岁 无业。

无父无母，家中也许还有两个身患疾病的姐姐。

整个家庭都靠她一个刚考上大学的女孩撑起。

柳时澄心底泛起阵阵酸涩——她太能共情了。

毕竟，她也是从类似的环境里挣扎出来的。

甚至要比这孩子更加幸运一点，因为还有爱她的奶奶一直在身后默默支持她。

也许是因为相同的遭遇，她不由得对这孩子生出莫大的怜爱之情。

看着表格上苍劲有力的字迹，她的心却愈发柔软起来。

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她感慨着，视线向个人信息栏扫去。

方涂，20岁。大一，汉语言文学专业二班。

坚强的……孩子？

只比自己小一岁？

也许是家境有些困难，上学晚了些。

柳时澄更怜爱了。

再看那张蓝底两寸照片，

这熟悉的短扎发，称得上俊秀的五官，和令人眼皮直跳的面瘫表情。

难道不活生生就是便利店那个丢下一句“打扰了”就跑的奇怪女生？

谭琪看学姐沉默良久，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她眉梢一挑，神色不变，将表格递还过来。

“我大概了解了，谢谢你，琪琪。”

临走时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嘴角扬起温和的弧度，看得让人心醉。

“琪琪，你是班长，要多多关心班上同学的情况，有特殊发现随时和我说就好。这一学年要辛苦你啦。”

她抬起手在谭琪头顶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在夸奖幼儿园小朋友，动作看似亲密却也疏离。

手起落间，风轻抚过谭琪的脸颊，从指尖散发出的氤氲香气随之袭来，不浓郁，却让人流连忘返。

“好的！学姐！”

谭琪觉得自己的脸热得要炸了。

真是斩男又斩女啊……她摸着自己发烫的脸，胡乱想着。

--

柳时澄若有所思地走在校园里，心里五味杂陈。

想起自己此前在数个夜晚对她毫不留情的吐槽，对比信息表上她凄惨的家庭背景，柳时澄顿感羞愤难当。

如果是因为自己的监督不当就要导致这样的女孩被退学，她良心上怎么过意的去？

毕竟，一个刚入学的大一新生怎么会清楚自己行为的严重后果？

她尽力克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和以往一样按部就班地度过这天。

学习，开会，兼职，回家，发货，睡觉。

是夜，柳时澄在出租屋的小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一闭上眼，女孩面无表情的，挟裹着淡淡忧郁色彩的小脸仿佛就静靠在在她枕边。

我真该死啊！

她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急急打开手机翻出新生班级群，找到了方涂的微信。

头像是三只大胖橘猫。

用小猫当头像的女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

柳时澄觉得自己更该死了。

于是点开方涂的头像，发送了自以为十分亲切的好友申请。

“学妹开门，我是学姐吖！[爱心emoj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