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苏晚的无限牢笼

苏晚的世界是在一声清脆的“叮”声中开始崩坏的。

那声音来自实验室中央的校准球体——一个悬浮在无尘环境中的完美球体,表面光滑得能映出她专注的眉眼。就在日全食开始的瞬间,这个由超高密度纳米材料构成、象征着人类对物理法则极致掌控的球体,突然发出不该存在的颤音。

紧接着,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球体表面扭曲了。

不是光学畸变,而是更深层次的瓦解。她的影像被无形的线条切割,裂成无数个细小的碎片,每个碎片都在球体表面独立存在着。

“读数异常!”导师张教授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颤抖,“空间曲率……这不可能!”

苏晚猛地抬头,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

以校准球体为中心,实验室的空间正在被无形的力量切割。一道闪烁着非光谱色光芒的“线”凭空出现,将旁边的工作台整齐地切下一角。

那块被切下的台面,连同上面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杯,被封闭在一个透明的立方体内,像被镶嵌在了一块厚度为零的玻璃中。

更多的切割线出现了。

它们纵横交错,精准而优雅地将实验室分割成无数个彼此隔绝的透明立方体。这不是破坏,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结构性的解构。

“小苏!别动!”张教授的声音从一个突然形成的立方体中传来,带着沉闷的回响。他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手掌却按在了一道无形的壁垒上,再难前进分毫。

恐慌像病毒般在实验室内蔓延。

李工的脸挤压在无形的墙壁上,五官扭曲。他徒劳地捶打着,拳头落下时只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在他身后,实习生小赵的惊叫被骤然收缩的空间掐断了尾音——她所在的立方体正在缩小,将她像标本一样压向中央。

苏晚僵在原地,一股冰冷的麻痹感顺着她的脊椎爬升。她能感觉到——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新生的感官——每一道空间壁垒的“存在感”,能感知到每个被分割出的立方体的大小和相对位置。

更可怕的是,她感觉到自己与这些空间碎片之间,建立了一种诡异的连接。

仿佛是为了验证这个可怕的猜想,她下意识地集中精神,看向困住张教授的那个立方体。

再大一点。

念头刚起,那道困住张教授的空间壁垒就微微波动,向他所在的方向移动了少许。

张教授一个踉跄,脸上先是闪过获救的庆幸,随即被更深的惊骇取代:“苏晚,你……”

真的是她。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她所有的理性思考。那些她曾在深夜对着稿纸痴迷、又因恐惧其哲学含义而最终锁进抽屉的演算图——关于连续体的无限次分割,关于空间本质的悖论性猜想——它们活过来了,以最狰狞的方式。

“苏晚!我就知道!”孙莉的声音尖厉得变了调。这个总是挑剔她理论“不切实际”的研究员,此刻正被困在另一个立方体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你那些该死的、没人看得懂的论文!放我出去!”

苏晚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所有解释的言语都干涸了。她只能发出空洞的声音:“……我控制不了。”

就在这时,实验室一角传来爆炸声。一台因空间分割而短路的仪器迸出电火花,瞬间引燃了散落的纸张。

火焰在它所在的立方体内燃烧起来,更可怕的是,火焰的光芒似乎干扰了空间结构的稳定。

苏晚清晰地“感觉”到,那个着火立方体的边界开始变得模糊、躁动,像融化的冰块般向相邻的格子渗透。

“空间结构在失稳!”张教授喊道,“如果连锁反应下去……”

后果不言而喻。整个“空间蜂巢”可能会彻底崩溃,所有人都会在空间乱流中被撕碎。

苏晚的呼吸变得急促。她尝试加固着火点附近的壁垒,但精神力的消耗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维持“分割”轻而易举,就像顺应水流;而“加固”或“连接”却如同逆流游泳,每一秒都在榨干她的精力。

她必须做出选择。

目光扫过整个实验室。着火点附近有三个立方体,里面困着孙莉和另外两名研究员。更远处,张教授和其他四人分散在相对安全的区域。

一个冷酷的数学公式在她脑中自动演算:牺牲三个,还是多数?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定在孙莉旁边的那个立方体——里面是王工,那个总爱在午休时吹口琴的老好人。此刻,他不再拍打墙壁,只是隔着那层扭曲的、即将破裂的空间壁垒,静静地望着她。他的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碎的理解。

不行……我做不到……

但理智的公式已经给出了答案。

苏晚闭上眼,用最后的精神力,像扯断自身的神经纤维一样,切断了与那三个格子的“连接”。

没有巨响。只有一种来自世界底层的、令人牙酸的剥离声。

当她再次“看”去时,那片空间空了,干净得仿佛那里什么都不曾存在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空间被强行缝合的褶皱感,证明着那里曾有三个生命。

实验室里死寂无声。获救的人不敢看她,只是蜷缩在融合后的大立方体里,身体微微发抖。

苏晚瘫坐在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盯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曾经只会握笔和敲击键盘的手,此刻却沾满了看不见的、粘稠的血污。

窗外,城市笼罩在诡异的光线下,远方传来不详的嘶吼。

她挣扎着站起身,看向那扇被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实验室大门。

该离开了。从这个由她的能力创造的、既是庇护所也是刑场的地方。

她挣扎着站起身,双腿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精神力过度消耗带来的空虚感啃噬着她的意识,视野边缘闪烁着黑色的斑点。

但比身体上的虚弱更甚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一种源于自我认知崩塌的寒意。

她看向那扇被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实验室大门。原本完整的金属门板,现在像一块被顽童胡乱切开的蛋糕,不同的部分被困在彼此相邻却又绝对隔绝的空间格子里。要出去,她就必须“处理”掉这些障碍。

“我们……得离开这里。”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缩在融合后的大立方体里的四个人——张教授、李工、实习生小赵,以及另一个脸色惨白的研究员——同时抬起头看她。他们的眼神复杂,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下,是无法掩饰的恐惧和疏离。

“怎么……怎么离开?”小赵怯生生地问,声音带着哭腔。

苏晚没有回答。她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在挡路的第一块门板碎片上。它悬浮在一个约一立方米大小的空间格子中央。

分割它,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一个念头就能让它化为齑粉。但那样做,和刚才的“放弃”又有什么区别?只是从一种暴力换成另一种。

她尝试着去“感知”那个格子的边界。一种微妙的触感反馈回来,冰冷、光滑,像在触摸一块绝对零度的金属。她集中精神,想象着那边界像水波一样溶解。

太阳穴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根钢针在里面搅动。维持这种“逆流而上”的连接意图,比顺势而为的分割要困难十倍。她能感觉到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精神力正在飞速流逝。汗珠从她的额头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终于,那道无形的壁垒波动了一下,像融化的冰层,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被困住的门板碎片“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成功了,但代价巨大。她喘着粗气,扶住旁边同样被切割了一半的实验台才勉强站稳。照这个速度,她可能还没打通出口,自己就会先昏过去。

“苏晚,”张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但更多的是谨慎,“你的状态……还能坚持吗?”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不出话。目光投向下一块障碍物——一片扭曲的、镶嵌在空间里的金属片,以及更远处,那些堵塞在通道里的、来自其他办公室的桌椅残骸。

绝望开始蔓延,李工颓然地坐在地上,把脸埋进手里。

就在这时,苏晚的“感知”捕捉到了什么。在她刚刚“溶解”掉的那个空间格子原本的位置,空间的“伤口”似乎在缓慢地自我修复。一种微弱的、源自世界本身的“张力”,正在试图抹平那道人为的褶皱。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闪现。

她不再试图去“溶解”壁垒,而是将精神力聚焦,像一根最精细的针,刺入下一个挡路格子的边界。

然后,不是对抗,而是引导。引导着那股世界本身的修复力量,集中在边界的一个“点”上。

如同在绷紧的橡皮膜上戳了一个洞,四周的张力瞬间作用在这个点上。

“噗——”

一声轻响,仿佛气泡破裂。那个空间格子连同里面的杂物,瞬间被外部空间的压力“挤”出了现实维度,消失不见。通道被清空了一小块。

速度快了十倍,精神消耗却少了五成!

一种混合着兴奋和战栗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找到了方法。不是创造,也不是毁灭,而是利用这个扭曲世界本身的规则,进行一种精妙的撬动。

“跟上。”她哑声说,没有回头,开始重复这个过程。

“噗——”

又一块空间碎片消失。

“噗——”

通道向前延伸。

她像一个在悬崖上开凿栈道的工匠,精准而危险。每一次“撬动”,都伴随着空间细微的震颤,仿佛整个结构随时会彻底崩塌。

身后跟着的四个人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干扰到她。

当他们终于穿过支离破碎的走廊,来到主楼梯口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楼梯井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和重构的空间漩涡。台阶的碎片、灯具的残骸、甚至还有半张办公桌,都在这个漩涡中沉浮、碰撞、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漩涡的边缘,空间像破布一样撕裂,露出后面深邃的、令人眩晕的黑暗。

这是她领域失控的副产品?还是“影畸变”在这个结构复杂的楼梯井自然形成的更恐怖的异常?

“没……没路了……”李工的声音带着绝望。

苏晚凝视着那个漩涡,她的“空间感知”在这里变得极其混乱,像被投入搅拌机的线团。强行通过,大概率会被撕碎或抛到未知的地方。

她闭上眼,努力屏蔽视觉带来的干扰,完全依赖那种新生的感官去“触摸”这个漩涡的结构。

混乱……无序……但在那疯狂旋转的核心,似乎存在着一个极其短暂的、相对稳定的“节点”。这个节点像呼吸一样,周期性地出现和消失。

她猛地睁开眼。

“有路。”她说,声音因极度专注而绷紧,“跟着我的标记,一步都不能错。”

她抬起手,精神力如同蛛丝般射出,在漩涡边缘一个刚刚出现的、不起眼的空间碎片上,留下了一个微弱的、只有她能感知到的“信标”。

“现在!”她低喝一声,率先冲向那个信标。

脚下踩中的瞬间,那块碎片就像滑板一样,承载着她滑入漩涡的边缘。巨大的撕扯力从四面八方传来,她必须全力维持住脚下这方寸之地的稳定。

张教授等人惊恐地对视一眼,别无选择,只能咬牙跟上。

“左边第三步,那块灰色的地板!”

“跳!抓住那截断掉的扶手!”

“别往下看!往前,踩那个灯罩!”

苏晚的声音在漩涡的呼啸声中断断续续。她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个指令都关乎生死。

她的大脑高速运转,计算着节点的出现规律,预判着碎片的运动轨迹。精神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燃烧。

当他们终于狼狈不堪地冲过漩涡,跌倒在相对完整的一楼大厅时,所有人都瘫倒在地,近乎虚脱。

苏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整个大脑都在嗡嗡作响,视野里一片雪花。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精神力枯竭时发出的、如同琴弦崩断的声音。

大厅里同样一片狼藉,但至少空间结构大体完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那个被“悖论之光”笼罩的、陌生的世界。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和嘶吼,提醒着他们危机远未结束。

短暂的寂静被一阵压抑的啜泣打破。是实习生小赵,她终于承受不住,哭了出来。李工拍着她的背,自己的眼眶也是红的。张教授看着窗外,眼神空洞。

苏晚默默地听着。她没有哭的资格。那三个被她“放弃”的人,连哭泣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透过指缝看着窗外扭曲的天空。这双手,曾经只渴望描绘世界的完美结构与秩序。

如今,它们却成了混乱的帮凶,在现实的画布上,切割出一道道连她自己都无法弥合的伤痕。

每一步,都踩在道德的裂缝上。

而前路,依旧是一片被未知与罪孽笼罩的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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