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相当浓重,栖霞园外间守夜的小厮已经换过了一轮。
值夜的秋石听见纱橱里面叶灵晞翻来覆去的动静,于是起身提了灯笼,撩开帘子。
“小姐,夜这样深了,您还睡不着吗?”
见秋石进来,叶灵晞索性坐了起来,乌黑的发丝披散了满背,衬得巴掌大的脸愈发地小巧精致。
“可是吵到你了?”
“哪儿有的事儿。”秋石赫然一笑,将手提灯笼搁置在脚踏一侧,自己便顺势侧身坐在了脚踏上。
“您这是快要成婚了,有些思虑倒也正常。您睡不着的话,婢子陪您说说话?”
“你上来。”叶灵晞拍了拍自己的床榻。
“夏日夜燥,婢子坐这儿好为您打扇。”秋石说着又执了一柄芭蕉扇给叶灵晞降暑。
秋石抬眼瞅着叶灵晞的神色,问道,“小姐您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叶灵晞语气闷闷。
“沈少爷送那样贵重的凤冠给您,您不开心吗?”
“就是太贵重了。”叶灵晞说着,索性赤脚跳下床榻,跑去将一檀木箱子抱到了床上。
“本来纳征的礼,就已经超出了当初两家商议的范畴那样多。他又独独送了我一套纯金的凤冠和金钗。因为是他自己亲自画样,亲自雕刻的。都不知道返了多少次工才完成。你不知道,他单独将这箱子递给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箱子里不仅有一只凤冠,还有十二只应着十二月份的花神打造的,造型各异的金钗。
虽是纯金打造,但却丝毫不显俗气,反而处处透着精巧。
叶灵晞很难想象,沈寄和那双舞文弄墨的手去烧铸这些金饰要花多大的功夫和心力。
这样纯金的东西,放在太平盛世是首饰,放在动乱时分便是即刻能换东西的硬货币。
沈寄和将东西给叶灵晞的时候,只挑了个造型最为别致独特的金钗插在了叶灵晞发髻上。
并将这纯金的凤冠递于叶灵晞手上,说了句,“晞儿,就戴着这顶我亲手打造的凤冠等我娶你进门可好?”
当时的叶灵晞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东西太贵重了。
虽然大郢朝的女子,在成婚的时候均可佩戴凤冠霞帔,但正儿八经纯金打造的凤冠却是鲜少有人能拿得出的。
沈寄和倒是一点儿都不藏着掖着,好像用了全部家当,来娶她。
即便先前她说假成婚,即便她说不妨试试。可自始至终,沈寄和好像都未曾驳斥过她。反而,处处体面,事事周到。
“小姐,依婢子看,您莫不是内疚了?”秋石笑说。
“啊?我为什么内疚?”叶灵晞一愣。
“您可记得您写的那封和离书?”秋石问。
“记得啊怎么了?那和离书我已经当着大哥哥的面烧掉了。”
秋石挨着床榻往叶灵晞跟前凑了凑。
“您或许拿沈少爷只当哥哥,才没有细想那么多。但婢子觉得,沈少爷这娶您的诚意,就说明他不仅仅是拿您当妹妹,至少是有心同您恩爱相并的。他只是不说罢了。
和离书是您的无奈之举,但对于沈少爷而言,何尝不是一根隐刺?虽说是烧了,但谁知道当时沈少爷又是何心境呢?您如今辗转反侧,不就是因为他待您越好,您心里愈发愧疚吗?”
秋石的话不无道理。
叶灵晞明白,但叶灵晞不想承认。
类似的话,母亲魏雪鸾也说过。
见叶灵晞罕见地面露茫然,秋石笑了起来。
“小姐也不必太过担忧,咱夫人不是说了吗?把日子往一处过,比什么都强。”
秋石陪着叶灵晞说了好久的闺房私话,才劝着她入了睡。
次日,下人们知道前一日叶灵晞乏累,在院子里干活也轻手轻脚地生怕扰了叶灵晞。
不料,叶灵晞并未休憩多久,便一如往常起了身。
见叶灵晞起来,忍冬忙上前服侍,“小姐怎么不多休息会儿呢?”
叶灵晞摇摇头,“罢了,梳妆吧。”
见叶灵晞发了话,立于拔步床外面的一行小丫鬟们,这才各自端着铜盆丝帕牙粉鲜花等各色物件儿安静且快速地走至叶灵晞跟前。
不同于昨日的隆重,今日叶灵晞换回平日里穿的衣服首饰,少了许多繁琐累赘。
叶灵晞先前往福宁厅给魏雪鸾请安,尔后又随着魏雪鸾一同到福熙堂向叶老夫人请安。
因为叶依依和叶铭姐弟两人是跟着叶老夫人住的,自然时时刻刻就在福熙堂。
今日早饭摆在福熙堂,众人并无过多拘谨,依照惯例落座用饭。
待到用茶的时候,叶老夫人才开口说,“晞儿你还不知道,昨日里你那些婶婶姑姑的,对寄和可是止不住地夸赞,大家都对你这个准夫婿很是满意呢。”
叶灵晞闻言面有羞赧,“大家都是面儿上多夸赞几句,也是常事。”
叶老夫人笑眯眯地问魏雪鸾,“昏礼近在眼前,昀儿和晞儿各自所需都完全置办妥当了吗?”
“母亲,这您尽管放心。早就置办得妥妥帖帖的,就等喜日子临门了。”
“那就好那就好。
叶老夫人点头,瞧见安静伺候在一旁的叶依依,叶老夫人又说,
“依依这些日子跟着你伯母和姐姐也没少学能处,往后这样需要人手的事儿,也好跟着帮帮忙。你们别嫌她添乱就是。”
“祖母说笑了,妹妹可未曾添乱,倒是我烦着妹妹给我做了好些绣品。您也知道,我是没有那个针线手艺,多亏了依依妹妹呢。”
“承蒙姐姐不嫌弃,依依能尽些力是依依的荣幸。”叶依依忙向叶灵晞说道。
“依照依依这样的聪慧,将来日子到了,也好说个清贵干净的门第,毕竟是我们府里的二小姐绝不能亏待了。”
魏雪鸾这话说到了叶老夫人的心坎儿里。
叶依依却闹了个脸红,忙接话,“多谢伯母惦记,依依能侍奉在您和祖母跟前就很满足了,不敢妄想攀什么高枝儿。”
“女孩子早晚是有这么一遭的,不过眼下还早,你且放心在府里侍奉着老太太比什么都好。”叶依依低头应是,心里一番忐忑又给抚平下去。
当初叶依依投奔得突然,魏雪鸾虽心内不悦,但这些时日观察下来,倒不觉得叶依依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
府里各处奔忙,叶依依和叶铭没借着机会出幺蛾子就已经很好了,反倒也帮了些忙,身为主母的魏雪鸾不得不说很满意。
魏雪鸾说,“昏礼前,晞儿还得亲自走一趟会灵观呢。烧香祈福,是必不可少的。依依若是无事,陪你姐姐一同前往吧。”
“谨遵伯母吩咐。”叶依依乖巧行礼,送着魏雪鸾出了福熙堂,这才又陪着叶灵晞回栖霞园。
“会灵观在京郊附近,咱们这时辰去,怕是要天擦黑才能回来。”
叶灵晞说着转头问忍冬,“令仪姐姐过来了吗?我们说好一起去会灵观的。哥哥今日回京,到会灵观汇合一起回来。”
“正要向您禀报呢。”忍冬道,“马车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您和二小姐这便移步罢。”
只是寻常烧香,叶灵晞并未带多少人,只有忍冬和秋石跟着。叶依依也带了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馨儿。
一行人这才随着张令仪的马车,另坐一辆马车前往会灵观。
自打年前在会灵观伤了脑袋,叶灵晞就没来过会灵观。
如今她倒是感谢曾有过那一遭,只是轨迹如此偏移,也不知日后又当如何。
只求三清保佑才好。
叶灵晞想着,虔诚叩拜下去。
又吩咐忍冬去捐香火钱,方和张令仪一同走去了观后面的密林里。
几个女子绕到会灵观后面,远离些香火气息,张令仪才松散下来。
“昨日我可听说了,沈寄和好大的排场,聘礼把你们院儿都摆满了可是真的?”
“姐姐莫笑话我了!”叶灵晞颇有些不好意思。
“哪里是笑话呢。”张令仪嘴上这么说,面上却一直带着笑,“为着你高兴罢了。那时候你哥哥来我们府上送聘礼,素烟妙心那几个小妮子不也笑我来着。”
叶灵晞也跟着笑,“说起哥哥来,咱们得在这会灵观等上一等,哥哥路过这里,我们好碰头一起回京。”
张令仪点头,“如此甚好。”
“只是要委屈姐姐吃斋饭了。”
叶灵晞和张令仪闲闲说话,却见不远处一个人影闪过。
定睛一看,却是明若。
“明四小姐?”张令仪面有疑惑,“她怎会在此?”
见明若周遭并无他人,就连素日里跟着的婷儿也不在,叶灵晞往前走了两步。
“四小姐也来进香?”
“叶姐姐安好,张姐姐安好。”明若上前跟叶灵晞和张令仪各自行礼。
“叶姐姐见谅,近些日子我小娘身子大好,吩咐我来会灵观进香,拜谢神明。听闻姐姐们在此,特来见过姐姐们。”
“明四小姐,有此孝心,郭夫人想不好都难。”叶灵晞道。
“听闻姐姐们不日便要成婚,明若处境艰难,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一样是我亲自绣的,望姐姐们莫要嫌弃。”
明若说着,将手里的绣品递了过来,只见是两幅双面缂丝的工艺,绣得鸳鸯戏水和并蒂莲。
不管是寓意还是手法,都无可挑剔。
一旁的叶依依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地瞥了眼那绣品。确实是比自己绣得好得多。
“明四小姐这是特意来谢你的,我倒是跟着沾了光。”张令仪浅笑着接过明若的绣品。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明若这般,张令仪只得开口言谢。
“这是妹妹的一片心意,祝二位姐姐婚姻美满幸福安康。”
叶灵晞瞧着明若赤诚的神色,还是伸手接过。
“多谢四小姐,实在是有心了。”
“妹妹不能在此久留,出府久了侯爵夫人怕是不满意,我这就回去了。下此再向姐姐们请罪。”
“如此便回吧。”叶灵晞说。
目送明若走远,张令仪才意有所指,“这明若也不知道是心细,还是细心。”
叶灵晞焉能不知张令仪话里有话,绣品是真心实意的不假,但愿明若别走上歪路的好。
明若出了会灵观,方才上了侯爵府里的马车,人还未坐稳就听一道声音问起。
“如何?”
“叶小姐和府上的二小姐,以及张大小姐都在。还有五个丫鬟,除此之外并无旁人。”
“嗯。”那人浅浅地应了一声,闪身便下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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