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大雪
太子弱冠那年,商府最小的女儿还未及笄。
商家有三个孩子,长子商誉殷自幼跟随侯爷镇守边关,常年不归。次子商杳进士及第,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幕僚。
小女儿名叫商岁昭,天子赐婚,是太子未过门的妻。
商岁昭才八岁时,商杳就入了东宫。
那年圣上重疾缠身,朝堂民间纷纷传言皇位要换了人坐,只是太子刚满束发,在朝中根基不稳,眼看圣上身体越来越差,一时之间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太子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生母早逝,他是养在如今的萧皇后身边长大的。
萧皇后的父亲是本朝权势最大的丞相,她还有个儿子,过了年就满十三了。
人人皆说圣上若崩逝,太子便不再会是太子,也做不了帝王。
瞧着京中局势越来越严峻,商侯爷从边关赶回来,只为面圣。他在正殿待了整整一晚上,第二日出来时,手中拿着赐婚的圣旨。
第三天,商侯爷与长子出兵平乱。
第四天,圣上病情好转。
年关时,商杳奉旨入宫。
商杳离家那天,长安城落了大雪。
他披着大氅,仍觉得冷风呼呼的往里面灌,忍不住打着寒颤。
商夫人眼彻底红了,她死死的拉着商杳的手,泪不住的落下,哽咽难言。
“杳杳,我的杳杳才十四,他们竟就要你入那龙潭虎穴……”
“母亲,别担心。”商杳宽慰的回握住商夫人的手,他眉间不见半分愁色,极轻的为商夫人拭去眼角的泪水,“我听说太子性情温和,东宫的日子定然不会太难挨。”
放在两个月前,商杳自然不会想到自己会有入东宫的那一天。
商家世代武将,在朝堂中也从不站队,只是如今长安城内外都被萧氏把持。圣上大权旁落,被逼得急了,疯似的想要笼络朝中重臣。
虽不知商侯爷那夜面圣与圣上到底说了什么,但如今的情形便是商家已投靠了圣上与太子一方。
因此无论是商家幼女和太子的婚约,还是他入东宫,不过都是为了让他们彻底变成一根绳上的蚂蚱。
很明晰的道理,商夫人是聪明人,不会想不到。
可天下哪有父母能无动于衷的看着自己的孩子陷入危险之中。
商夫人疼惜的抚摸商杳的脸颊,可纵使有太多担忧不舍,最后只化为风中一声长长的叹息。
商府外已有马车候着,太子指了身边伺候的内侍来接商杳,此刻不耐的表情溢于言表。
“商公子请快些吧,眼瞧着宫门就要关了。”
商杳轻声应了,他又安慰了商夫人几句,最后摸了摸幼妹的头。
商岁昭过了年就满九岁了,她被商家养得很好,小姑娘蛾眉皓齿。虽然不懂得朝堂中的那些事,却也却也感受到了浓浓的悲伤。
那双平日里笑意盈盈的眼眸里只剩下难过,商岁昭扯住商杳的衣角,小心翼翼中带了一丝期盼:“二哥哥,下个月我生辰,你会回来吗?”
寒风扬起商杳额前的碎发,也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雪越落越大,商杳见母亲和妹妹的眉眼肩头都落了雪。他垂眸,为妹妹扫去身上的雪。
“天冷,快些回去吧,不用送了。”
商夫人抓着他的手骤然收紧,最后只是抹着泪将一个平安符塞进商杳怀里,转身抱着商岁昭失声痛哭。
商杳低着眸,在风雪中上了入东宫的马车。
马车行过长街时走得很不稳,在厚重的雪地里碾出长串的车辙印,商杳在车内摇摇晃晃,巨大的眩晕感让他胸口发闷,说不上是因为难过还是难受。
他蹙了蹙眉,从扬起的帘子见到外面的场景逐渐变化。
街边的小商贩越来越少,行人匆匆,建筑也变得更加庄严宏伟。临近宫门时层层护卫,有圣旨和太子令,马车一路无阻。
于是帘外的世界变成了朱红高大的宫墙。
商杳是在宫门关闭的前一刻入的宫,等到了东宫,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四四方方的天看不见远处隐匿在云层中的落日,连月亮也看不见。
太子内侍眼高于顶,对商杳半分好脸色也没有,他将商杳带到了一间破旧狭小的屋子,门一推开,雪和灰尘飞扬不落,扑了商杳一脸。
商杳忍不住咳了起来。
那内侍就嫌弃的捂住了口鼻,尖利的嗓音变得模糊不清:“咱家还有要事,商公子自己收拾吧。”
来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竟是如此的……凄凉。
商杳笑了笑,还是好声好气的送走了内侍。
屋内又脏又乱,商杳费力的给自己清理出一方干净可供休息的区域。他自小身体就不是很好,光是做完这些就早已满头大汗,低低喘着气。
正擦着汗呢,后颈突然一阵冰凉,商杳缩了缩脖子,仰头去看。
只见屋顶破了一个窟窿,飞絮一般的雪裹挟着寒风往里灌,屋内半点暖意也不剩。
商杳叹了一口气,他不是个会把情绪溢于言表的人。
无论是前两月送父兄出兵时,还是今日同母亲妹妹分别,他都能很好的掩盖住悲伤的情绪。
可直到眼下,只剩他自己一个人,在皇宫这么个吃人肉不吐骨头的地,前路无人相伴相助,被彻骨的寒风一吹,他就无端生出了一分畏惧与委屈。
商杳如今不过十四岁,放在平常人家,还是读书学礼的年岁,如今却要独身一人面对数不清的豺狼虎豹了。
他搓了搓手,总得想办法把窟窿堵上,至少能安稳的度过今晚。
走到院内,商杳四处搜寻着能用的东西,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荒败的院内多了一分不属于他自己的气息。
漫天飞雪中,一名少年正抱着手依靠在院中的柳树底下,似乎注意到了商杳出门,少年抬起眼皮很轻的扫了他一眼。
商杳找到半截木板,俯身将上面的落雪扫尽,却在抱着木板起身时措不及防的与少年对视上。
少年披着狐裘,内里是一身黑色劲装,风吹散两人之间的雪花,露出少年那双清冷的浅褐色眸子,如天上星。
商杳怔愣半瞬,他瞧见对方腰侧的玉石腰牌上正刻着“储”二字。
东宫,储君。
眼前这人是太子虞舟映。
还未来得及见礼,只听见虞舟映淡淡的开口:“你就是商家来的人?”
商杳放下木板,有模有样的行礼:“回殿下,我叫商杳。”
传言中太子性情温和,可商杳毕竟初入东宫,摸不清太子到底是什么脾性,因而说话时多了几分谨慎。
行礼间隙商杳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虞舟映。
太子今岁十五,比他稍大些,是个面如冠玉的俊秀郎君,只是脸色惯冷着,让人瞧着不免生出几分距离感。
此时虞舟映正摩挲着拇指处的扳指,目光却落在商杳身上,问他是哪个杳字。
天彻底黑了,东宫的其他殿宇点了灯,透过层层叠叠的屏门,落在破旧的院子里就只剩下极其昏暗的光亮,影影绰绰拉长了两人的影子。
商杳对上那双黑暗中仍旧明亮的眸子。
“霏霏空暮雨,杳杳映残阳。”
他见虞舟映低声重复了一句,还未来得及再开口。黑暗中骤然响起尖叫声,紧接着就是一阵高过一阵杂乱的喧哗,伴随着几声呵斥。
商杳心重重一跳。
内殿好像出了什么事。
他才入宫不到一个时辰,偏偏这个时候出事,难免让人怀疑是冲着他来的。
不安中商杳看向虞舟映方才站着的地方,眼下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商杳根本来不及反应,才不过短短片刻就有数不清的侍卫举着火围了小院,一脚踹开破烂的院门,二话不说闯入将商杳押了起来!
领头的正是方才接他入宫的内侍。
内侍走到商杳面前,声音尖利并刺耳:“商公子才入宫,太子殿下便中了毒!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商杳的头被人死死的按进雪地里,冰冷的气息挤入胸腔,他挣扎不得,思绪乱得理不清头绪。
太子,中毒?
怎么可能,虞舟映方才不是还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吗?
内侍哪里会给他解释的机会,当即命人搜查院子以及商杳带来的所有东西。
雪越落越大,商杳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深入肺腑的寒冷,翻找摔砸的声音如雷贯耳,不多时有人举着一个木匣子从屋内走出来,高声道:“赵公公,找到了!就在他的包袱里!”
赵内侍接过木匣子,蹲下身掐住商杳的下巴,迫使商杳仰头看着他。
“商公子,跟咱家一起去和陛下与皇后娘娘解释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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