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落水
殿内的炭火噼里啪啦的燃着,火光透过商杳将轮廓打在地面,影子被拉得很长。
“今日一事,皇后必不会善罢甘休。”
商杳垂着眸,一点一点仔细的擦拭着平安符上的雪渍。闻言仰头看向虞舟映,此刻虞舟映正从屏风后走出来,换了一身白色常服。
他在商杳对面坐下,指尖冻得通红,伸出手去够炭盆里冒出来的热气。
商杳把自己囫囵裹在虞舟映的狐裘里,鼻尖被梅香所萦绕,那原本只能远远触及,属于虞舟映的味道此刻将他包裹起来,商杳面颊有些发热,除了家里人,他还是第一次与旁人如此亲近。
虞舟映没等到商杳的回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商杳回神,一边摩挲着平安符的一角一边回答:“殿下可有打算?”
“我宫里的人向来都是皇后安排的,这次虽然借机换了人,但保不齐皇后会不会再安排眼线进来。”说来也可笑,虞舟映自出生起就做了太子,可十五年来一直活在皇后和萧家的监视下,别说东宫了,就算是整个皇宫,他都找不到一个真正能说心里话,值得信任的人。
商杳看出了这点,内殿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人,宫人早被虞舟映屏退,殿内安静得除了火燃烧的声音,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殿下信我吗?”问出这句话时商杳没想过虞舟映会说信他,毕竟今日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却不想虞舟映极轻的点了点头。
“你入宫前,父皇传召过我,同我说他和商侯爷情同手足,年轻时一同上过战场,是生死之交。”虞舟映左手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父皇有多信商侯爷,多信商家,我就有多信你。”
他说话的时候,抬头注视商杳的眸子:“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朝堂,徒有信任活不下去,没有信任更活不下去。”
商杳的视线从火光中缓缓移到虞舟映的身上,他将平安符贴身放好,又裹紧了些,捏了捏自己掌心。
虞舟映说得没错,孤立无援是没办法在宫里活下去的。皇后不会善罢甘休,萧家把持朝政,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死死盯着东宫,盯着他和虞舟映。日后想要活着,好好活着,哪怕头破血流,都只能咬牙斗到底。
“父亲离京时留了些人,都是可以信得过的。我会想办法传信出去,让母亲尽快将他们安排进宫。”
窗外大雪纷飞,商杳裹在梅香中,好像已经预料到了日后数年的生死一线。
等商家的人入宫,雪铺满了幽长的宫道,除夕已至。
长靴踩在雪地里沙沙作响,宫人正忙碌的做着夜宴的准备,整个皇宫都挂起了喜庆的红色灯笼。
除了东宫。
商杳养了几天,身子好了些,但每日还是止不住的咳嗽。太医来过,但大概是皇后下过死命令,除了太子之外的人无需上心,因此太医对商杳的病敷衍至极,开的药方也是对恢复毫无意义的。
那日后再进东宫的宫人不知有多少是皇后的眼线,因此虞舟映都不许他们近身伺候。一连好几天,内殿里只有商杳与虞舟映两个人。
相处了几日,商杳发现虞舟映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冷冰冰的,两人年纪相仿,如今也陷入同样的处境中,很容易就互相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情感。
今日晨起时虞舟映出了东宫,商杳睡到午时才醒,此刻握着汤捂子暖手,正想着虞舟映去了哪,何时回来。就见虞舟映掀了暖帘进来,抖落身上的雪,手中拿着一束白梅。
商杳迎过去,他见虞舟映眼底难得充满雀跃,还隐隐带着一丝期待,随口问了句:“殿下去哪儿了?瞧着兴致不错。”
他说着,顺手想要接过虞舟映手里的梅花。
虞舟映微微侧身避开,左臂带着手肘轻轻将商杳推到炭火旁,“太凉了,你坐着就行,好不容易这两日咳得少了些。”他说着将花放入瓷瓶里,来不及坐下,兴高采烈的问:“商杳,你可知柳阁老。”
“柳琰阁老?”商杳把汤捂子递过去,见虞舟映颔首,又道:“阁老常年在江南义教,听说多年未曾回京了。”
虞舟映没接,让他自己暖手,自己则是哈了口气搓搓手,他还是很高兴的样子,“我刚去见了父皇,他说柳阁老携家眷归京,不再走了,今日除夕夜宴,柳阁老也会来。父皇还说,日后要柳阁老做我的太傅。”
柳琰,嘉庆三十八年的状元,三朝元老,曾任中书令,行丞相之权,当年柳府门客无数,柳阁老更是桃李满天下。
就连现如今的萧丞相,也是柳阁老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只是听说因为当年的一些变故,师徒两人早已反目。
“阁老告老还乡之后,不问俗事很多年了。”商杳也笑起来。
说起来,我也好多年没见过他老人家了。
只是后半句话在他触及虞舟映表现出的兴奋时戛然而止,商杳改口道:“我在书房中见过许多柳阁老的著作,想必殿下定是十分崇拜柳阁老。”
虞舟映没注意到商杳停住的话头,只道:“能做柳阁老的学生是我之幸,商杳,一会你同我一起去见阁老吧。”
商杳并未推辞,而是颔首应下。
今年除夕与往年不同,听说圣上邀了许多皇亲与朝中大臣,宫里所有的妃子皇嗣都得参加。
商杳跟在虞舟映身边落座,这是他入宫以来第一次出东宫,除了圣上皇后,看着宫里的人只觉得陌生。
两人右侧坐了位少年,比商杳小些,在二人落座时便一直悄悄往他们这边瞄。
宫里就两位皇子,能坐在这里的,除了二皇子虞洮再无旁人。
宴席前半场是挺无趣的,虞舟映惦记着晚些时候去见柳阁老,歌舞表演商杳也不感兴趣,于是坐在位置上安安静静的剥葡萄吃,时不时与虞舟映聊两句。
“皇兄。”宴席刚过半个时辰,虞洮突然小声的唤着虞舟映。
他的声音很小,差点被舞乐声盖过,商杳恰好听见,偏头去瞧他。不过虞舟映并未有什么动作,许是没注意到。
见虞舟映没理会自己,虞洮本失落的想转身,却触不及防对上商杳的视线,他立马挪了挪,探过来半个身子。
“你是皇兄宫里的人吗?母妃说皇兄前段日子差点中毒,现在可还有事?”
商杳视线在两人中间反复横跳,拿不准虞舟映是真的没听见,还是故意不理虞洮。
他最后还是回了话:“二殿下忧心,已经没……”
可话还未说完,两人间坐着的虞舟映突然伸出手来,他将手上拿着的空酒盏贴到商杳脸颊上,微抵着他的头推回去。
“商杳,你看那可是柳阁老?”
商杳半仰着头朝虞舟映所指的地方看过去,的确是柳琰阁老无疑。
他“昂”了一声,再回头虞洮已转过身,没再说话。
察觉到二位皇子之间怪异的氛围,商杳很有自知之明的闭嘴。
不过虞舟映也没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拉着人准备见柳琰去。
只是两人才刚起身,萧皇后身边的内使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挡住他们的去路:“商公子,皇后娘娘有请。”
虞舟映立即警觉起来:“皇后有何事?”
内使并未回答,侧身露出坐在主位上的萧皇后。
不算太远的距离里,萧皇后整个人沐雨在暖黄色的宫灯下,慈祥和煦的对商杳笑着。
宫中人人皆道当今皇后治理后宫有方,对宫人宽和,从不曾重罚过谁,是个慈后。
萧皇后到底是怎样的人,商杳并不了解,但就凭自己刚入宫时险些中了萧皇后的圈套来看,她那套温和便肯定不会用在自己身上。
但他没有拒绝的资格。
虞舟映有些担忧,他比商杳更清楚萧皇后的作风:“我同你一起去见皇后吧。”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只传了商公子一人。”内侍适时提醒。
闻言虞舟映便要驳斥,被商杳喊住。
“殿下。”商杳道:“您先去找柳阁老,我一会便来寻您。”
虞舟映沉思片刻,想来夜宴上这么多人,萧皇后也不会贸然做些什么,无非是言语间挑挑刺,于是便让商杳跟着去了。他自己也没去见柳阁老,而是留在原地等商杳。
不须多时,商杳被召到皇后座下,朝着高座磕头行礼。
“见过皇后娘娘。”
萧皇后虚扶了一下,道:“商杳,到本宫跟前瞧瞧。”
商杳垂首而前。
面前的萧皇后不似那日般处处针对于他,倒还真有几分和婉。
如果商杳未曾见过她发话活活打死赵内侍,又被刻意为难的话,恐怕也会相信她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那日真是冤枉你了,想必你也知道,太子自幼养在本宫膝下,一时听闻他中毒,本宫的确心急了些。”
商杳喉间很痒,想咳,只能忍着。
“东宫住得可习惯?”
“一切都好,谢娘娘挂心。”
萧皇后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从衣食住行问到了商家近况,商杳都一一回答。本就在病里的身子很快耗了大部分精力,一时被萧皇后的话引开了思绪,等再回神时,不远处的虞舟映消失在了视线中。
商杳心想,他应当只是去见柳阁老了吧。
萧皇后又道:“你今岁才十四?比洮儿大些。”
商杳启唇刚想回答,余光却见柳阁老在席间与人笑谈,身旁没有虞舟映的身影。
他顿了顿,应“是。”
心中莫名涌起一股不安,商杳趁回答间隙寻着虞舟映。忽然他抬眸,对上萧皇后笑意满满的眼神。
顿时只觉后背一阵发凉。
“怎么了?”萧皇后唇角的笑意愈深。
商杳浑身一僵,垂下眸子的同时,有人跌跌撞撞的闯入席间,惊起一片喧哗。
“陛下!御池里有人落,落水了……是……”
今日赴宴的人地位皆不低,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不用第二天,京城中就会传得人尽皆知。
圣上登时拍案而起,震怒:“混账东西,把舌头捋清楚再说话,谁落水了!?”
商杳指尖嵌进掌心。
是虞舟映吗?
萧皇后又这么大的胆子,公然谋害储君?
“是二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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