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雨滴落在石板上、屋檐上,风急雨骤。
一切被“逝去感”笼罩着……
余晏舟离了义庄,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下起了雨。
这场雨来得突然,始料未及。他双手撑在头顶,顶风冒雨的颇为狼狈,匆匆跑到了檐下避雨。
“好端端的,怎么下起雨来了,还下得这么大。”余晏舟自言自语地抱怨着。
齐衡恰好路过,他撑着一柄大伞,见余晏舟这副模样,和煦一笑道:“原来是余兄,没有带伞吗?不如与我共撑如何?”
“多谢多谢。”余晏舟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齐衡伞下,这才想起什么,问道,“可我要去秋白家,齐兄可顺路?”
“顺路乎?极顺也!”齐衡今日做得一篇好文章,心下欢喜,便调皮了一下,“我本就想给父亲送些换洗的衣服,也正要去冯兄家。”
“那我俩刚好同路。”
余晏舟嘴上欢天喜地,心里谢天谢地。
余、齐二人打着伞走到冯秋白家门前,余晏舟抬手敲门。
敲了半天,无人来开门。余晏舟尝试推了一下门。
“吱吱呀呀”——门没有锁,直接被推开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怎么没锁门?冯伯伯病着,家里一般都大门紧锁……”余晏舟说着说着,心里突然没底起来。
好像被什么莫名的东西支配者,余晏舟下意识地扫视了一下院子,院子里完全没有脚印。
(……没有脚印?)
余晏舟来不及想下去……
齐衡紧张的大叫打断了思路:“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他的声音已经发抖了。
(秋白!)
余晏舟快步冒着雨冲了进去。齐衡把伞一丢,跟在他身后追。
雨水顺着伞面,潺潺流下,逝者如斯夫。
两人冲进堂屋,一眼便看到齐靖身上纵横交织着数不清的伤口,脸贴着房门,倒在冯季之的房门前,血流了一地。
虽然看不见脸,但那人身上捕快打扮,从身形背影来看,也便知道是齐捕头了。
周围的桌椅倒了一地,还有的被砍断,地上洒着木屑,明显是有人在这打斗过。
捕头的佩刀丢在地上,上面沾满了鲜血。
“爹!”
一声凄厉的哀嚎,齐衡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余晏舟摸了一把沾满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的脸,四处寻找冯秋白。
西侧书房的门是敞开的,里面没有人……
厨房门大敞着,也没有人……
(在哪……秋白在哪……)
东侧冯季之的房门,也正是齐靖的身躯恰好“堵住”的那扇门,紧紧闭合着。
房门上被刀砍过的伤痕,数不胜数。这一切似乎都在倾诉着,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
余晏舟用力推了推门,没推动——里面是反锁的。
似乎是被从恍惚中惊醒一般,余晏舟用力拍门,大声吼着:“秋白!秋白!”
(你在里面吗?秋白!千万不要死啊!)
冯季之房间里毫无动静,余晏舟急得发慌。
韩氏祠堂里的那场噩梦……判官庙里的死亡名单……五块竹令牌……
余晏舟不敢想下去。
他用尽全力撞门,但讽刺地是,这扇撞不开的大门正是被他自己亲手加固的。而且他很明白,由于这个房间的窗户被钉死了,这扇加固过的房门,是唯一的出入口。
“爹,爹你醒醒啊!余兄,你快来看看我爹。”
余晏舟一惊,只一低头便看见齐衡抱着浑身是血的齐靖,失声痛哭。
他立刻蹲下探了探齐靖的鼻间,又摸了摸齐靖的脉搏……
迎着齐衡投来的带着一丝微弱期许的目光,余晏舟抱歉地摇了摇头。
“齐兄,节哀。”
(节哀……言下之意就是……父亲……死了!?)
齐衡愣了一下,随即开始止不住地发抖,身上、手上占满了血渍,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狰狞。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齐衡失魂落魄地呢喃着。
余晏舟压下心中的慌乱,连忙上前扶住齐衡;齐衡靠在余晏舟身上,眼睛已经露白。
齐衡伸手想要抱住齐靖,却终于失了气力,昏厥了过去。
“齐兄!齐兄!”余晏舟按压齐衡的人中,却毫无反应。
在这手忙脚乱之时……
一阵阵脚步声响起,余晏舟抬眼看过去。
袁知县、季师爷带着一群捕快衙役赶到,看见室内的惨状,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袁知县大惊失色。
(不会连冯秋白都死了吧!?)
余晏舟怀里抱着齐衡,催促道:“大人,齐衡受惊过度,晕过去了,还是快将人送去医馆吧!”
两个衙役快步上前,将昏死过去的齐衡背在背上带走。
余晏舟起身,勉强镇定心神,看向袁知县,指了指冯季之房间紧闭的门。
“袁大人。只有这扇门是从内部锁着的,寻不见秋白,应该在里面。齐叔他……”
(希望……在里面!还活着!)
到了嘴边的“死”字说不出口,余晏舟眼神悲伤,不忍再看齐靖。仵作上前略微检查了一番,对着袁知县摇了摇头。
袁知县叹了一口气道:“先做好现场标记,将人挪开。你们!把门撞开!”
几名捕快应声点头,看着昔日的同僚惨死,也都面露伤感。
仵作手脚麻利,很快带人将现场进行了标记处理,将齐靖的尸首抬走。
在袁知县的示意下,几名捕快一起合力朝门撞过去。“嘭”一声,冯季之房间的门被撞开了。
余晏舟抢先冲进了房间,看见冯季之还躺在床上熟睡着。而冯秋白穿着囚服,带着手铐脚镣,倒在墙边,生死不明。
“秋白!”
余晏舟急忙过去伸手探冯秋白鼻间,感觉到均匀的气息,松了一口气。
他浑身瘫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将脸埋在双手中,带着一丝哭腔。
“幸好……还活着……”
冯秋白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大夫正为他针灸诊治……
堂屋内,余晏舟和袁知县等人焦急等待着,余晏舟看到大夫出来了立刻站起来询问:“秋白怎么样?”
“没有大碍。他中了迷香,过一会儿自己就会醒过来。”大夫对余晏舟微微附身,说罢看向袁知县。“小人先行告退。”
余晏舟透过房门看着昏迷的冯秋白,坐在椅子上终于彻底松了口气。片刻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刚要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咙干哑,几乎说不出话。
余晏舟端起桌上的茶壶匆匆灌了几口,问道:“袁大人为何会赶到这里来?”
“是渔夫刘阿炳来衙门报案,说冯秋白这里出事了。”
(刘阿炳?)
顺着袁知县的目光看过去,余晏舟这才注意到刘阿炳一脸惶恐地站在众人后面。
“刘大哥……”余晏舟意识到刘阿炳可能目击到了什么关键线索,“这是……怎么回事?”
袁知县也点了点头,示意刘阿炳上前回话。“你详细说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阿炳似乎还没从那血腥的场面中回过神,打了个冷颤,缓缓道:“草民每天打渔回家的时候,都会经过冯公子这里,今日……”
——一个时辰前……
一道闪电落下,将阴沉的天空照的骤然发亮,“轰隆”一声,打起雷,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
刘阿炳拎着一筐鱼,哼着小曲在小路上走着,经过了冯秋白书房的窗户。见冯秋白正在窗边的桌前读书,便上前搭话。
“冯公子,又在苦读呢?”
冯秋白一扭头,见刘阿炳一脸喜色,笑道:“哦?刘大哥呀。看来今天收获不错?”
刘阿炳晃了晃手里的鱼筐道:“嘿嘿,全靠龙王爷开恩。”
说罢,刘阿炳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询问。
“秋白,我上回跟你提过,我远房表亲祝秀才,他家女儿年方二八,品貌双全,尚未婚配。祝秀才一直托我找一个才学兼备的夫婿,我看秋白你正合适啊。”
冯秋白一愣,随即失笑。
“多谢刘大哥。秋白尚未取得功名,无心谈婚娶之事。白费刘大哥一片美意了。”
“那就罢了。我知道你心气高,不把儿女私情放在心上。不过嘛,男大当婚,你也不能老打着光棍呀。”
刘阿炳感慨了两句,见冯秋白手里拿着书,不好意思继续打扰,说了句“回见”便要离开。
“刘大哥,稍等。”冯秋白叫住渔夫,向前探了探身道:“对了。刘大哥。麻烦你挑几条好鱼送到晏舟那里,账记在我头上。”
刘阿炳笑着应承了下来,挠着头与冯秋白打趣。“祝秀才的女儿才貌双全,是县里出了名的美人,你不感兴趣。余晏舟这娃儿是个男子,你倒时时放在心上。我看啊,你们俩倒似一对儿。”
冯秋白被刘阿炳说的一脸窘迫,只能干笑两声:“刘大哥你说笑了……”
刘阿炳还想说几句调笑的话,但……“它”突然出现了!
冯秋白身后,一个带着诡谲面具的黑袍人正朝冯秋白缓缓走来。
刘阿炳吓得脸色煞白。
冯秋白看到刘阿炳惊恐的表情,似乎也感觉到了身后有人。他猛地转过头。
说时迟那时快,冯秋白拼死上前牢牢抱住了“它”,冲着窗外的刘阿炳大喊:“快去衙门!带官兵来!”
被吓呆在原地的刘阿炳这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一声痛呼,是冯秋白,还是“它”?
刘阿炳忍不住回头看过去,只见冯秋白抱着黑袍人挣扎了一番,双双倒地,身影被墙壁遮挡,消失在了刘阿炳的视线中。
刘阿炳慌慌张张,不知道是该去叫人,还是该去帮忙,竟首鼠两端,就这么站在原地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好像变得很模糊……刘阿炳还能听见,隐约间传来的风铃声……
黑袍鬼面站了起来,再一次出现在了小窗里。而冯秋白却依然不见踪影。
紧接着,“砰”地一声……
从书房小窗里,刘阿炳看见齐靖提着刀冲了进来……
刘阿炳被惊得回过神,耳边响起冯秋白刚刚的嘱托。“快去衙门!带官兵来!”他再也不敢耽误,转头飞快跑开了……
“然后呢?”
刘阿炳看着袁知县和余晏舟投来的探究的目光,微微有些瑟缩,小声道:“这……后面我就赶去衙门报案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袁知县叹了口气,无奈摇头:“看来只能等冯公子醒过来,才能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余晏舟此时已经不似刚才那么惊慌,人一旦冷静下来后,思绪越发清晰。他缓缓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周,摇了摇头。
“未必,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和仵作的验尸结果,应该就可以还原案发过程……”
余晏舟走到书房门口,他看了看还静静躺在床上的冯秋白。
此刻他思绪万千,更加清醒理智。仿佛时间回溯,自己也站在了案发时的现场……
“黄昏时分,凶手摸上门来,想杀掉秋白。
当时书房的门敞开着,凶手悄悄走了进来,插上了门闩,走向冯秋白身后。
在刘大哥的提醒下,秋白发现了凶手。于是,秋白一边让刘大哥去县衙搬兵,一边鼓起勇气,咬牙冲上去抱住了凶手。
凶手显然没想到冯秋白会主动上前,一下失去了重心,两人都跌倒在地上。”
余晏舟冷静地推演着……
“不过秋白他是一介书生,虽然如此,却无济于事,因为凶手刚好可以借此机会,向他撒出迷药,秋白旋即便是昏昏沉沉,任人摆布。
我们撞开门时,秋白他穿着囚服,带着手铐脚镣,想必凶手就是在此时,为他换上了这身行头。
接着,凶手又掏出了竹令牌,但令牌上的风铃发出了声响。齐捕头应该就是听见铃声才发觉不对,于是他踹开书房的门,拔刀冲了进来。
齐捕头知道我曾加固过冯叔房间的房门,那里相对安全。他应当是见秋白还有意识,便让秋白赶紧躲入冯叔的房间。”
余晏舟说着,走到了冯季之的房门前。众人的视线也跟了过来。
“随后秋白便撑着最后一口气,在齐捕头的掩护下,躲进了这个房间。插上的门闩。
不知算不算幸运,因为之前给冯叔服用的安魂汤药效还没过,他一直昏迷不醒,茫然不知此处上演着一场生死之战。”
余晏舟说着,望了一眼在床上昏睡的冯季之。
“仵作说,齐捕头浑身上下被利刃砍出无数伤痕,不过最为致命的一处刀伤,在背上,从左肩至右后背部,这样一处伤痕,会在什么情况下产生?我想,是齐靖眼看着凶手要将反锁的门踢开,挣扎着扑了过去,用身体挡住。他面朝房门,被凶手一刀砍中,身体支撑不住缓缓转身滑落,死死堵住了房门。凶手似乎被齐捕头的壮举惹怒了,疯狂看着齐捕头泄愤……“
余晏舟有些哽咽,但很快调整好情绪。
“从齐捕头尸体状况和位置来看,可以确定他是在秋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之后,为了阻止凶手破门而入,拼死用身体堵住房门,一直到被凶手活活砍死。而凶手知道刘大哥去了衙门,很快便会有人赶来,错过时机便不能继续耽搁下去,这才匆匆逃离。这就是我对案发过程的推论。”
余晏舟说罢,轻舒了一口气。
“晏舟……你说得分毫不差……”一道虚弱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
是冯秋白。
余晏舟听见这声音,愣了一下,快步走进书房。袁知县等人也跟了进去。
冯秋白醒了,惨白着一张脸挣扎着起身,坐在了榻边。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还有些颤抖,但神情充满了不甘:“齐叔他都是为了保护我!他如今……”
冯秋白乞求一般看向余晏舟。
众人的沉默回应了冯秋白,冯秋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余晏舟安抚地拍了拍冯秋白:“没关系,只要我们还活着,总能抓到那凶手为齐叔报仇……”
冯秋白缓了片刻,嗓音嘶哑道:“我记得的,确实如晏舟推论的那样。我把门反锁之后,已经浑身酸软,意识不清,只听见门外的打斗声和齐叔最后的嘱托,叫我千万不要开门,此后便再没了知觉……”
“既然你遭遇过凶手,那……有没有一些线索呢?哪怕是一点点都好,毕竟你是活着的人里,唯一近距离接触过凶手的人啊。”
余晏舟说得对,如今再多的后悔不甘都是徒劳。
(线索,线索!)
冯秋白接过一名捕快给他倒的热茶,喝了一口,凝神回忆了片刻,道:“我好像,闻到了一阵檀香的气息。”
余晏舟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一下。
(檀香……香?)
说不清,余晏舟只觉得,好像有什么本该很重要的东西,他暂时记不起来了。
冯秋白又用心回忆了良久,无奈道:“其他的,我实在记不得了。”
(檀香……这就是齐捕头用生命换来的线索啊……
凶手的身上为何会有檀香的味道呢?)
但其实,此刻余晏舟的心里,有一个更大的疑问。
“可……好奇怪啊……”那个疑问愈发清晰,余晏舟问刘阿炳道,“刘大哥,我记得你说凶手是下雨后前来的,对吧?”
“嗯,是的。”刘阿炳斩钉截铁地回答。
“晏舟,哪里奇怪?”冯秋白微微一皱眉。
“脚印!”余晏舟脑海中,又出现了他和齐衡刚冲进院子里的画面。当时……
——余晏舟下意识地扫视了一下院子,院子里完全没有脚印。
(这太古怪了!)
余晏舟率先迈步冲出了屋内,众人紧随其后。
缘因下雨,庭院的泥地变得非常泥泞。
此刻,雨已经停了。
泥地上已经因众人的踏入而留下了一片杂乱的脚印。
余晏舟指着这些脚印道:“我今日初来之时,就觉得有哪里奇怪,不过当时事情紧急,我也没想太多。现在回忆起来,是脚印不对。”
袁知县迷糊了:“脚印不对?此话怎讲?”
“我记得和齐衡推开门之后,我看见院子里的泥地上一个脚印也没有。”余晏舟说着,看向冯秋白,“在大家来之前,我又反复绕着院子检查了一边,除了我和齐衡的脚印之外,再也没有旁人的脚印。这就很古怪了。”
冯秋白恍然道:“是,晏舟,经你这么一说,果然非常奇怪。”
(下雨……泥地……)
见众人还是不解,冯秋白耐心解释道:“诸位,我家这片院子的泥地,只要下雨,一定会变得十分泥泞。而凶手进出我家,必然会在泥地上留下足迹。可……院子里偏偏就没有凶手的足迹……”
(脚印……)
袁知县细细琢磨,片刻后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袁知县突然压低了嗓子,好像要说出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来无影、去无踪’,难道真的是判官索命?”
他这一问,不知是问谁的。不过无论是问谁,“为何凶手没有留下足迹”,此刻是无人回答他的。
包括“酆都第一聪明人”,冯秋白。
余晏舟站在院子里,看着乌云散去,却依旧见不到一缕阳光。
白昼结束了,夜幕降临。
(是不是……只要阻挠“判官”处刑的……也会死?)
余晏舟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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