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有些不可思议,南竹卿很清楚地知道,这是在梦里。
或许是因为,一千三百多年来,她无数次做过这个梦,这梦里的场景、对白、物件永不腐坏,历久弥新。
(对了……一切都是因为,这个梦里,有“他”……)
当时,南竹卿还没有名字,旁人若是要称呼她,便叫作“小南”……
自那一日被孙坚从井里捞出后,几经波折,终于,她来到了被称作“新家”的地方。
“新家”的大门上的匾额中,清清楚楚地写着“周宅”两个字。
(周宅……周……周……)
南竹卿恍恍惚惚……
“小南,愣着干嘛?快过来啊。”女官走在前头,扭过来,模模糊糊的面目,应该是在笑着的吧?
“是……”一个怯生生的回答,那是“小南”的声音。
“小南”跟在那女官身后,两人站在周宅门前。“小南”抬眼瞧了瞧周宅雅致的门楣,微微有些紧张。
南竹卿感觉自己好像是某种灵状的东西,她能看到这一切——“周宅”的匾额、面目模糊的女官、怯生生的小南。可她们,看不见南竹卿。
南竹卿瞧着那个“小南”,那就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自己吗?
(初见“他”时,我就是这副模样的啊……)
南竹卿瞧不上“小南”,但又怀念“小南”。
只见“小南”和女官穿过前院,南竹卿赶紧“飘”了过去。
(原来在梦里……我是悬浮在空中的吗……)
接下来的场景,南竹卿轮回了无数次,但总也看不腻。
淡雅的院景,一颗老桃树立在院中……穿过过厅堂,落英缤纷……
“小南”跟着女官走到了一片竹林,远远看着一位桃衣公子,在竹林中抚琴。琴音如高山流水,如鸣声脆。
一阵风吹过,竹身轻摇,竹叶悠然落下。
“小南”忍不住看向抚琴的人,身姿高大,颇为潇洒。
焦尾琴声动,公子世无双。
这无双的公子,便是江东赫赫有名的周郎。
周郎察觉到有人,琴声戛然而止。
(“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南竹卿悬在空中……她想,自己盼着做梦,做同样的梦,是不是就是盼着这一个回头、一个微笑?
这是她与周郎的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梦还在延续……
周郎翻看着手中的信件,片刻后,看向站在旁边有些拘谨的“小南”。
(这是“他”看我的第一眼……)
“孙策将军还需留在军营练兵,只能先将南姑娘留在周府,托您照看。”南竹卿听到女官这么说着。
(孙策……江东小霸王……是了,是他把我送来这里的。)
“既然是伯符的嘱托,我自会应下。”周郎看了看小南,将孙策的来信收好,“日后你便留在周宅吧,我让人为你收拾个院子出来。这里,便是你的新家了。”
(新家?)
南竹卿听到这个字眼从周郎嘴里说出来,心里五味杂陈。
“小南”怯生生地看着周瑜,说了声“多谢公子”。
“也不能总叫什么公子,鄙人姓周,名瑜,字公瑾……”
(周……周郎……周瑜……周公瑾……
孙策的信件……孙策的至交好友……
江东双璧……新家……)
“……你比我小,便喊我一声‘瑜哥’吧。敢问,姑娘你……”
南竹卿猛然想起,自己还只是“小南”时,最怕别人问她名字。
(人人都有名字,这是最基本的。而我……偏偏连个名字都没有……)
果然,“小南”有些自卑地低下了头:“瑜……公子,我……我只记得……我好像姓‘南’。”
(对,没有“名”……连“姓”,都只是“好像”。)
周瑜略微思量。
“人不可无名,你既姓南……名便唤竹卿吧。你虽为女子,却不同于寻常姑娘,眼神中带着一丝坚毅。只望你如这林中之竹一般,清华其外,淡泊其中。”
“小南”眼神发亮地看着周瑜:“竹卿……多谢公子赐名。”
(南竹卿……竹卿……
这就是我的名字……你给的名字……用了一千三百多年也没有厌倦的名字……)
正胡思乱想着,南竹卿只听得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是“小南”饥肠辘辘,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小南”自觉丑态毕露,羞得满脸通红。
虽然看了无数次,但此等窘态,还是叫南竹卿在一旁看得不好意思。
(毕竟是在“他”的面前呢……)
周瑜含笑,拿起了焦尾琴边的一盒点心,递了过来。
“是我怠慢了,姑娘舟车劳顿,饿了吧?这是我府上特制的‘桃花酥’,姑娘尝尝看。”
……
南竹卿靠在软榻上,她渐渐睁开眼睛……
这里是嘉靖年间的酆都县,这里是“北溟斋”的书房,这里……是梦境之外。
梦醒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下了软塌,踱步走出了书房。
已是夜里,庭院里,程澜和沈似正在下围棋。
程澜凝着眉,沈似拈着一枚白子、含着笑,看起来程澜已陷入不利。
沈似瞧见南竹卿,忙放下棋子,起身相迎:“主人,您醒了,我这就去准备一些宵夜。”
南竹卿颇为消沉:“宵夜倒是不必了,给我烫一壶酒来吧。”
沈似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只说了声“我这就去”,便退下了。
程澜瞧见沈似离开,长舒一口气。
“主人主人,趁着沈叔这会儿子不在,你给我支上一招,好叫我反败为胜!”程澜撒娇道。
南竹卿无精打采地扫了眼棋局,似乎并没什么兴趣。
程澜疑惑:“主人方才是做了什么噩梦吗?怎么无端端的这么消沉?”
南竹卿悠悠道:“不,不是噩梦,方才反倒是做了个美梦呢。”
“美梦?呃……若是做了美梦,不该欢喜才是吗?”程澜愈加困惑了。
“就是知道有些美好只能在梦里出现,这才叫人难受啊……”
南竹卿没有再说下去,她只嫌沈似太慢了,她只想快点喝到酒。
只愿长醉不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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