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被你将杀

晨曦的微光斜照出白桦林的影子,案桌上清茶飘出幽幽香气,雪落在玻璃窗台渐渐凝成了冰霜。

温暖的房间里,壁炉火星四溅,复古深红沙发上躺着肤白若雪的女子,正懒散地撑起身翻阅手间的故事书。

“明天就要启程了,坐马车还是汽车?”

小卷发端着烤面包来到她身边蹲下。

“想坐马车。”梁佳暮看向倚靠在墨绿色窗帘边身形颀长的年轻男人。

来到山阿萨郡前,见过来路的卡瑞秋山脉,途经瓦酒普马城,尝了尝朗姆酒,当地居民都说海盗正在破冰航海,他们这个时候去往纳斯维港正合适,路上十分安全。

她当然是很希望能乘坐马车前往的,但梁星渡那家伙绝对不会同意。

“会着凉。”

没错,某人享有一票否决权。

往自己嘴里塞了块面包的楚绣绣一边嚼着一边反对:“你懂不懂雪天乘坐马车回到18世纪的浪漫?”

虽然梁佳暮没有附和,但梁星渡看出了她的失落,退了一步:“好,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必须穿厚一点,就算笨重也不能反悔脱下来。”

听闻此话,二女相拥欢呼起来,像两只高歌的小黄鹂。

翌日中午出发,屋外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满脸络腮胡的中年车夫驾着一辆马车来到他们面前,雪地里留下长长的轱辘印痕。

四匹黑鬃马呼出白色雾气,长尾悠哉游哉地甩动。车夫用一口蹩脚的官方语向他们打招呼,替他们打开车厢木门。

“先生女士们,中午好。”

“目的地是纳斯维港,坐稳了,我们即将出发咯~”

越过漫漫犹如无尽的黑松林,道路两边逐渐露出了恢弘的建筑,纳斯维港拥有北部地区最大的海运港口,城镇中-央运送的车辆都装满了鱼虾,偶尔还能闻到海鲜的味道。

“欸,亚瑟,你有什么推荐的美食吗?”楚绣绣趴在木制栏杆上,和热情的车夫搭话:“或是名人常光临的店铺?”

亚瑟若有所思片刻,提出建议:“我想,你们如果喜欢吃派可以去中-央广场女神雕像斜对面的凯德披萨店,我记得那里有很多游客拍照打卡,口碑一直不错。”

“我们这里百年都不曾出现一位名人了,非要说出一个的话,在城南郊外有一座贵族宫殿,18世纪时那里极其繁华,不少名流都在那里举办宴会呢。你们现在去的话,会看见佣人正趁着黄昏在打理后花园,他们会招待你们的。”

“没错,自从赫尔门斯逝去后,那里也成了观光之地。”

“可以免费参观吗?”

“当然没问题,他一向很大度。”

“看来他的口碑还不错?”

“是的,赫尔门斯年轻的时候深受女孩们追捧,无数贵族小姐渴-望认识他,就连他身边势力庞大的夫人们都希望能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他莫非长相帅气?”

“嗯,他有着出色的皮囊,聪颖的头脑,学东西的速度就像滑滑梯一样,很快就能掌握。听说少年时不易接近,中年后变得平易近人了。”

“原来如此。”

“噢对了,你们还不知道吧,赫尔门斯出了名的深情,我小的时候,母亲向我讲过他的故事。作为贵族,他放下身段追求挚爱,但他喜欢的小姐早已回到故乡不知所向,接下来的时光,他孤身一人度过,从无婚娶。”

楚绣绣听后讶然,感慨一句:“竟然有这么痴情的男人,要是我能遇到就好了。”

正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的梁佳暮听到他们的谈话,眉毛不禁挑了一下。外面流传的赫尔门斯是如此的正派,形象是如此的伟岸,若非她见过他的日记本,说不定真的会相信这是个感天动地的故事。

当然,她从来没有质疑过赫尔门斯的深情,就像她很难参破自己的感情那样,她也很难分析出来赫尔门斯究竟是性格天生偏执还是真的情深似海,但毋庸置疑的是,他的确为了年少时惊艳相遇的那名女人,苦等数十载。

即便,她认为这毫无意义。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坐在她身边的梁星渡覆住了她冰凉的手,原以为他没有认真倾听,却听见他轻声说:“这是一种忏悔。”

她复而道:“可这样只能感动自己,希拉瑞莉永远不会知道。”

梁星渡大概没有看过那本日记,因此她认为他此刻的想法是片面的,也许看完赫尔门斯的心路历程,就不会那样认为了。

中年时的无病呻-吟,充满艰涩的落笔,都被泛黄的纸页糅杂一团,看不清的模糊字迹,从只言片语中透露出来的抱憾终身,让他变成了可怜的自作自受。

“不,她会知道的。”

看着梁星渡暗沉的目光,梁佳暮陷入了沉默,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斩钉截铁地这么认为。

他说:“他并不怯懦,只是兜兜转转到命运的节点,他们的缘分已经彻底燃尽了。”

梁佳暮并不喜欢梁星渡的形容:“没错,命运作弄,不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可以用命运二字代替,你也是这样的吗?”

蓦地,脸颊被温暖的掌心捧住,致使她只能在这个时刻看向他。

没有关严实的窗户飘进来几粒飞雪,琉璃的光色从他面上一瞬即逝,旋即随着雪沫融化消失。

梁星渡的神色很认真,漂亮的唇形动着,大抵在郑重其事地说着什么,但梁佳暮盯着他出神之际并没有听到多少。

后来,她只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会将我们熄灭的缘,重新接起来,就像多年前那位住持说的一样,无论何时。”

她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他想说他们和赫尔门斯并不一样。

他会做到的,

让他们彼此的缘分永无燃尽之时。

-

堡尖冲天而立,深灰色的墙体层层叠叠,藤叶顺着砖石纹路一路攀爬,从远处一看便知是座上了年份的建筑。近处的栅栏十分沉重,需要四人齐心合力才能共同推开。花园里忙碌的佣人穿着现代劳作的布衣,与这里蔓延的古朴气息格格不入。

昏黄阳光透过叶片间隙洒在枯色树干上,给人一种室外极其温暖的错觉。道路上的积雪早已被扫得一干二净,鹅卵石的也被磨得非常光滑。

迎面扑来的是岁月沉淀的震撼感,橱柜中一面面繁复符文被隔绝在透明玻璃后,圆台上孤独的黑色钢琴,金色辉煌的扶梯,头顶悬挂犹如瀑布闪烁的水晶吊灯,没有人会怀疑展台陈列的一件件贵物不是古董。

路过的仆人见到他们,问他们是否需要留下来吃一顿烛光晚餐。赫尔门斯生前要求每个月的3号都要举办宴会,今日恰好,许多游客也因此留了下来,他们自备了礼服。

贵族逝世以后,有专人记录他们在世时的爱好习惯,并延行至今。

“每个月的三号?三号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楚绣绣好奇地问道。

仆人抿唇微微一笑,歉意地摇摇头,并不打算告知。

“要留下来吗?”

“当然。”梁佳暮回答得很快。

“请各位移步随我来。”

暮色降临,星光余晖铺满窗台,舞曲悠扬婉转,肤色各异的旅客们身着华丽的礼服摇曳在舞池中-央。两旁十米长桌摆满香槟城和蛋糕楼,以及各式各样精致甜品。

梁佳暮一行人没有来得及备好礼服,但长期在这里工作的仆人带他们去了换衣间,借给他们崭新的纱裙。

楚绣绣不可思议地问道:“哇,新的衣服给我们?”

年暮的仆人慈笑着道:“这是今日贵族出资赶制的新礼服,每月的今天,他们都会这么做,专门为来去匆匆的游客们准备的,已经是许多年的传统了。”

“这么奢侈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啊?这是笔不小的开支吧?”

仆人耐心解释道:“那会儿我还年轻,只有十三岁,刚来到这座公馆工作,见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贵族夫人,不知来历,只知故乡在遥远的南方。她长途跋涉前来,留下了这样一个特殊要求,并且还告知她的后人们,即使她身入黄土也要沿行至此。”

“或许,她与这座公馆的主人有什么联系呢?”

听完这些话,梁佳暮忽然明白了梁星渡为什么会说希拉瑞莉总会知道的。

她理解时,却正好将自己的所思脱口而出:“当你放弃继续爱一个人的时候,往后余生里,那个人不会再感受到你的心意。而当你决定爱她一百年的时候,她一定会在漫长时光中的流言蜚语里知晓,即便从不回应你。”

楚绣绣似乎被这段话震撼了,她在原地伫立许久,目光落在远处还在转动的钟表上:“只有时间和那个人知道……”

似是还有别的重要事情需要做,仆人颔首后礼貌告辞了。

梁星渡牵住她的手:“所有人都在谈论赫尔门斯,却从不知道希拉瑞莉的故事,加里这个姓氏带给她太多束缚,从出生确认性别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便是落入联姻之途。从小严格教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礼节学到极致,身价也在暗中水涨船高。”

“她的父亲耶格尔·加里,身为贵族却凶暴残虐,喜欢强抢民女。希拉瑞莉是他第五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他从未给过自己女儿半分温情,在她十岁时便拿出十几张男人的照片让她挑选自己将来的夫家。”

“若说她没有母亲,倒不如说她的母亲身份卑贱,在生下她之后就被秘密斩首于刑场。因为耶格尔要确保他所制造的加里丑闻,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她注定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没有母亲的疼爱,身边的仆人不敢多嘴,兄长们冷漠自私,父亲也只将她当作利用的工具。”

“宫殿内的麻雀会向往自由,她也不例外。在累计无数的课程当中,她渐渐意识到自己正被关在一座巨大的牢笼里。抬起头,只有一望无际的白云,却看不到书本上描述的金色沙漠,蓝色大海,苍白孤寂的雪原。她开始渴望自由,甚至比麻雀还要渴望。”

“日渐西落,四季更替,日复一日的**灼烧使她变得愈发勇敢,为了追寻梦里的自由,最终,她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月黑风高之夜,只披了一件灰色风衣,便独自展开了一场盛大的逃亡。”

楚绣绣听得入迷,见梁星渡忽然停下,连忙追问:“然后呢,然后呢?她跑出去了吗?最后怎么样了?”

梁星渡侧目看向梁佳暮,她此刻的表情布满迷茫,看得出来,她相当好奇他为什么会了解得这么透彻。

“她一路向北,衣不蔽体,颠沛流离,睡过干草垛,喝过没有煮开的溪水,吃过饭店里的残羹剩饭,好几次险些死于寒潮,最严重那次,她昏倒在车马横行的街头,呼吸微弱彷佛死去。”

“但她并没有死去,救她的,是一名举手投足十分贵气的少年。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少年正和身旁的挚友侃侃而谈,聊天南海北,聊冒险旅行,聊鸟啼虫鸣,她听得入迷,更心神向往,也是那一刻,她看见了少年眼中闪烁的微光,她敏锐地察觉到那道熟悉的目光,是她照镜子时经常看见的——同样对自由的渴望。她对他一见钟情了。”

“难道那个人是……?”梁佳暮神情微怔,瞳孔赫然紧缩,这是日记本里从未提到的,也就是说……赫尔门斯根本不记得有这一段过往了。

“没错,那是年少时的赫尔门斯,他正和朋友出门游历,恰巧碰见了希拉瑞莉并救了她。”

“见到希拉瑞莉浑身肮脏,赫尔门斯给了她一些钱和食物,并且将温暖的旅馆房间留给了她。他和朋友离开得悄无声息,等到希拉瑞莉换上新衣服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见踪影了,而希拉瑞莉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来得及向赫尔门斯道谢。”

“后来,希拉瑞莉四处打听赫尔门斯的下落,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她顺利来到了赫尔门斯的故乡,山阿萨郡。漂泊走来的一路上,她见到了冰原,荒野,海洋,所有梦寐以求的美景都被收纳进了眼中,她也愈发觉得,自己寻找赫尔门斯是最正确的选择。她向着心灵指引的方向,一步步接近,在混乱的世界中,躲避耶格尔的追查,艰难地找到了赫尔门斯的居所,即便伪装仆人也要来到他的身边。”

“接下来的故事,我相信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赫尔门斯不敢直视自己的感情,羞于承认自己的一见钟情,不敢告诉希拉瑞莉,自己正对闪闪发光的她心动不已,还在宴会中当着各数贵族的面,将希拉瑞莉轰了出去,说尽了覆水难收的伤人话。”

“希拉瑞莉伤心欲绝,几度找机会希望能再见赫尔门斯一面,将自己的心意全部坦白,可赫尔门斯闭门不见,多次躲避,视她为洪水猛兽。渐渐的,她成了方圆百里的大明星,成了所有人讥诮的对象,人们开始瞧不起她,认为她身上带有不祥之兆,否则赫尔门斯怎会那么惧怕她。”

“就算是受尽苦楚,希拉瑞莉也没想过离开,她想等到赫尔门斯彻底消气,坐下来和他好好谈谈。但误会解除的一天并没有来到。直到某天,耶格尔派来的人发现了她,将她抓了回去,为了惩罚逃跑的女儿,耶格尔随意为她指了一名夫婿,要求即刻完婚。希拉瑞莉不从,闹过绝食,企图上吊自尽,却都被看管的人及时救了下来。最后,是耶格尔以她生母的骨灰做条件,换取了她的后半生幸福。”

“希拉瑞莉的一生,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就连那所谓的骨灰,也是在年暮时,身边仆从无意说漏了嘴,这才得知原来耶格尔交给她的骨灰,根本不是她亲生母亲的,她的母亲在行刑后就被丢到了深山,要么被野兽吃了,要么早就风化吹散了。耶格尔给她的骨灰,实际上是路过猪肉店,找店主烧的一只难产死掉的猪崽。”

“虚无缥缈与执念放在一起,从来都不矛盾。虚无缥缈的爱情刻骨铭心,对自由的执着深髓入骨,阴差阳错的命运充满悲剧,低下头的妥协无奈惨淡。”

“我只能将其称为命运使然,因为谁都不曾移情别恋,彼此爱了一辈子,死后将心安静地带入了坟墓,只留下拼接不全的只言片语,留给后人饭后闲谈。”

每个人都拥有着一部分属于他们的故事,分开时看,会觉得一方深情,一方薄情,然而将长达数十年的孤寂摊开再现时,无论任何人看见,都只会道一句‘只是当时已惘然’。

舞曲轮替,带着淡淡的哀伤,悬灯三千,与当年落下的是否又相同呢?

听完故事的楚绣绣难走出怅然若失,换上礼服独自靠在象牙墙边喝着香槟。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梁佳暮追问,但梁星渡没有直接回答,他向她发出邀请,用眼神示意她牵住自己的手。

“跳完这一曲,你就会告诉我吗?”

“或许?”

梁佳暮毫不犹豫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我愿意赌,你一定会。”

他们紧密相贴,彷佛不留空隙,足够耳鬓厮磨,缓慢的舞步,空灵的曲调,灵魂短暂得到了宁静。

很早之前,梁星渡报过各式各样的兴趣班,梁佳暮丝毫不意外他会引领女伴的男步。她甚至不需要刻意追随他的步伐,他就能轻易带着她跳完这支浪漫的慢舞。

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耳朵听着他轻轻的呼吸声的时候,感觉到腰部掌心温暖的时候,全身心信任跟随步伐舞动的时候,她的心里突然滋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在充满故事情节的宫殿里,被历史的古董所注目着,她和梁星渡是否也在上演着一场跌宕人心的故事呢?

也是这个时候,她莫名想起了好多好多过去的事情,全都是与梁星渡有关的,深深藏起来的片段。她发现不知道从何时起,她人生的一切都与他紧密相连。

从她坐上面包车去往福利院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命运齿轮或许就已经在缓缓转动了。每一次的联系,每一次的交集,都是梁星渡主动的结果。她疏于关注他站在自己身边的距离,只知道一开始远远的,警惕地打量着她,后来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就站在了她的身边,牵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再难分开。

梁星渡说,他对她是一见钟情,但她觉得这么说太过模糊,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叫做喜欢吗?说不准只是一套难以证明真假的说辞。

就像……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对他产生了一丝动摇,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在想什么?”

梁星渡低下头,唇近得似要吻上她的耳廓。

“我在想,你会不会告诉我。”

梁星渡笑然:“就这么想知道?”

“当然想。”

“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又开始了吗!”

“只是亲一下都不行吗?”

“不亲。”

“你是在害羞么?”

梁佳暮讨厌他明知故问,几乎快要将头埋进他胸口了:“这里这么多人呢!”

见她耳朵泛红,梁星渡停止了逗弄,揽着她的腰向舞池更深处慢步而去。

“爸妈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身世,因为他们也不知道。福利院的院长只知道我的父母很有钱,其他的一概不知。我的记忆没有因为年纪过小而逐渐模糊,甚至因为亲生父母意外去世变得深刻至极。”

闻言,梁佳暮蓦然抬眸,一双美目怔怔看向他。

“我的父亲是一名海外商人,祖籍龙洲人。因工作需要,他经常出国谈生意,流转各个国家都是常有的事,也是因为工作的特殊性,他在国外遇见了我的亲生母亲。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她的名字,海伦捷琳·加里·布鲁托尔,这是一个在当时的我看来十分与众不同的名字,所以我三岁时就已经可以倒背如流。”

“他们相遇,相识,相爱,自然而然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婚后的他们幸福恩爱,很快便计划孕育属于他们的爱情结晶。母亲怀孕时,她突然提出想去父亲的国家生活,父亲没有多问,欣然带她前往,原以为她指的是龙洲市,却没想到我母亲想定居的城市是极枫市。”

“就那样,我的父母在极枫市安定下来,买的第一套房子,正是赫尔门斯公馆。”

不知何时,梁佳暮在深深的震撼当中忘却了呼吸,甚至忘记了移动脚下的步伐。

她的突然停下,在流动的人潮中显得无比突兀,宛若恒星流转中屹然的银月。

这世间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熟悉的加里姓氏,赫尔门斯日记中所描述的希拉瑞莉拥有深黑的瞳色,不远万里从遥远异国他乡而来随后定居在极枫市,甚至连买下的房子也是鼎鼎有名的玫瑰庄园。

一切的一切,串联起来那就是……

过了很久很久,梁佳暮才怔然开口:“你的亲生母亲……是希拉瑞莉的后代?”

“希拉瑞莉是我母亲的外婆。”

“很小的时候,那些叔叔阿姨都说我像我母亲,也许,我有着和希拉瑞莉一样的眼睛。”

“那你就是……”梁佳暮差点惊呼出声,她捂住唇克制声量,却还是掩饰不住她的惊讶:“你是贵族后裔。”

甚至还是直系子孙!

“是的,我美丽的妻子,娶到我,算便宜你了。”梁星渡笑了笑,在她脸颊旁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便宜不便宜不好说,梁佳暮还觉得梁星渡追到自己算他走大运了呢。

只不过听完这些,梁佳暮一下子就大彻大悟了,难怪梁星渡知道那么多关于希拉瑞莉的故事,原来他们是有那么深的联系的啊。而她小时候向往的公馆,没想到同时也是梁星渡所执着的。

“你从谁的手里买下的赫尔门斯公馆?我记得院长说过,你父亲那边的亲戚吞并了你们家里的财产……难道是……”

“你想的没错,就是从他们手里买下的。”

“他们同意卖给你?”

“普通人突然拥有一笔天降横财,是学不会良好运用的,他们只会被贪婪和喜悦冲昏头脑,即便再多的钱,落到他们手里也迟早会被挥霍干净,其中最快的途径就是赌博。”

“因为欠了很大一笔赌债,急需出手各地的房子,变卖固定资产堵上窟窿,所以我很轻易就从他们手里买到了。”

“那……”梁佳暮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担忧道:“他们认出你了吗?”

“没有,我已经更名改姓。”梁星渡简洁道:“你不用担心他们会纠缠我。”

“我也没有担心啦……”

梁星渡轻飘飘地说:“口是心非。”

梁佳暮发出可爱的哼声,带着梁星渡故意迈开大步子,然后伺机狠狠踩了他好几脚。

其实她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来着,只不过没有机会问出口,比如……梁星渡的深情是不是遗传的呢?说不定他们的血脉里就流淌着忠诚。

譬如希拉瑞莉的爱在诞生的那一刻便跟随终生,最后被刻上了墓碑。

“要和我一下盘棋吗?”

还没等她从思绪中回过神,梁星渡已经向她发出新的邀请。

“嗯……”梁佳暮犹豫间,梁星渡捏住她手指的前端,垂眸吻上她的指背,诚挚而绅士道:“亲爱的梁夫人,请问我有这个荣幸邀请你与我对弈一局吗?”

周边的旅客似乎被他们吸引目光,纷纷朝他们看去。

梁佳暮挑眉:“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不在家的时间里,我已经学会下棋了,在大庭广众下,我可不一定会输给你,假若你输了,可是会很丢人的哦。”

梁星渡笑得自信洒脱:“无论输赢,倍感荣幸。”

看到他熠熠生辉的双眸,梁佳暮脑海中再度浮现起几年前的高一,他在篮球场上挥洒热汗,漂亮又充满迷惑性的虚晃动作,矫健突破拦截三步上篮命中,稳稳落地后,旁边的女生们爆发出疯狂的尖叫声。

她远远躲在墙边的阴影处,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走进阳光下,正如那在缝隙里蔓延滋生的阴暗情感,不知何时竟悄然生根发了芽,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那时的他众星捧月,宛如世界中心的形容也并不夸张,她只记得自己拼了命想要盖过他的光辉,却在执念当中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也想伸手触摸那层晖芒的事实。

“好,我答应你。”

她渴望靠近他,同时也渴望赢过他,而现在,正是绝佳的机会。

梁佳暮挽住了他的手臂,浅浅一笑:“用这样的方式,决定输赢吧。”

宾客们如潮水般分开两拨,为他们敞开路道。在钢琴边,名为《佩戴珍宝的玫瑰少女》画像下,放置着一张水晶棋桌。

这是她在极枫市便梦寐以求想要触碰的棋桌,也是百年前赫尔门斯和希拉瑞莉在百人瞩目的宴会上对弈的那张棋桌。

斗转星移,万物轮回,数年以后的今天,又有同样的一对男女坐在相对的位置,目光纠缠深浓,似绵吻似撕咬,却早已分不清是爱还是恨。

只知道,万籁俱寂,时间永恒定格,而我的眼中从始至终,只有你。

每位旅客噤声聚拢,围在二人身边,犹如画上的世界之圈,凡尘熙熙攘攘,唯有圈内与其不同。

提上裙摆,小卷发女子钻进人群中,探出头时看见被围观的竟是自己好友,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原地摩拳擦掌,预备庆祝胜利。

“佳暮,加油啊!狠狠赢下班长!让他无地自容!”

梁佳暮笑而不语,似乎对自己相当有信心。

坐在她对面执白子的梁星渡轻瞥她一眼,总是那样不易察觉,和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同,如烟雾般飘散得无影无踪。

他们都是对自己很有自信的人。

“二位若分出胜负,我们将送上一盒纪念品。”

仆人颔首低眉,手中已经提前捧着礼物盒,是小小的,很精致的红色方形盒子。

梁佳暮优雅地交叠双腿,慢条斯理地挪动手下第一枚棋子。

二人的博弈激烈而紧张,数次走棋后,熟悉象棋的人却能看出来,一方的颓势已经渐渐显露出来。从开始的游刃有余,到暂落下风,后被逼到悬崖之上,输赢仅在一棋之差。

略高的棋子闪烁银芒,高傲地屹立于保护圈中,殊不知危险早已悄然接近。步步紧逼的剑辉直指咽喉,静待绝望挥剑,鲜血四溅,棋落,则败局已定。

梁佳暮不禁回想起了这盘熟悉的走势,赫尔门斯常年复刻的经典棋局,是缠绕他数十年的梦魇,更是他永远破解不了的难题。

她表现得很释然,连笑容都是温婉的,素白的手指微微一动,她放下了最后一枚棋子,轻声说:“我输了。”

没错,她如同当时的赫尔门斯,即将输得一败涂地。

“不。”

梁星渡温柔地反驳了她。

他的声音轻似浮羽,却带着神奇的魔力,叫人听得耳垂发麻,一字一句,深入魂灵。

他说:“在我这里,你永远也不会输。”

仅仅瞬息间,局势逆转,旁观的宾客更是震撼到默不作声。世人皆知,这张棋桌自诞生起,便只出现过两次意想不到的惊艳逆转。一次,是赫尔门斯对希拉瑞莉的绞灭,一次,则是此刻即将来临的宿杀。胜负,已然注定。

梁佳暮指尖发颤,连声音也不禁微颤:“你是故意的。”

梁星渡一如从前,以为云淡风轻,眼尾却早已深情缱绻。黑色礼服没有皱褶,袖间纽扣一丝不苟,从头到脚每一个位置,都在散发同一种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察觉到的讯息。

来源自——永不湮灭的痴情。

“即便你已走投无路,我仍会给你绝处逢生的机会。”

“梁佳暮,我是你永远的忠诚输家,我甘愿——”

“被你将杀。”

有紫色玫瑰在暗夜中无息生长,不用担心尖刺会朝向姑娘,因为她将和鲜花站在一起,迎高位者下神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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