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秦挽颇费心力的安抚下，陈影鸳总算展颜。

经过刚才的突变，也误打误撞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经年未见增添的陌生感淡去了许多。

秦挽今天的本职工作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送陈影鸳回家，然后弄清她如今的处境。

她询问陈影鸳现在的住址。

“沙湖家园。”陈影鸳把速记下的小区名字告知于她。

昨晚的那条裙子脏了，没法穿，她自然地又在秦挽衣柜里借用了衣服。

情理之中的结果，秦挽不会拒绝。

出门时也不忘把秦挽家里的垃圾带走，扔进门口的垃圾分类箱。

她扔垃圾的动作从容又流畅，走向垃圾箱的步伐不偏不倚。

秦挽落后几步，凝望她的背影。

恍然有种错觉：陈影鸳原本就住在这里。

失神几秒，她屈指按压在太阳穴，收回无厘头的神思，走回车库，将车倒出来。

等陈影鸳上车，在导航里输入小区名字。

一瞬的加载之后，地图显示里程将近30km，地处临溪的老商业区，那边很多商铺和大、中型企业都搬迁到了新规划的CBD，已经不算繁荣。

鸳鸳怎么会住在那儿？

她按照导航的指示行驶，同时对陈影鸳给出的地址生疑。

“地址没错吗？”

“没有哦。”

女孩子像是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很快又细声细气地说道：“那里房租便宜嘛。”语气里的窘迫显而易见。

“租房？”

秦挽心头的疑惑更甚，她记得陈叔叔陈阿姨事业发展得很不错，不至于让女儿沦落到因为房租便宜而选择在老城区租房住吧。

再联想到昨夜在酒吧见到的陈影鸳被围迫逼酒的画面，不好的预感层层叠加。

鸳鸳到底经历了什么。

在她抑制不住关心和担忧，接连追问几番后，陈影鸳终于微蜷着身子，形成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姿势，和她说清了缘由。

“唔，我自己开了工作室，每个月都需要给员工发工资，压力很大的，就自己住得简陋一点，把钱节省一些。”

“想靠自己的能力在这个行业里长久生存，而不是依托家里的背景。”

“昨天你也看见了……我没有签约娱乐公司，自身人脉不足以支撑我拿到好的资源，那些人的确是我的朋友，替我庆祝新剧上线，只不过其中有几位朋友，拥有合适的影视资源，我一个多月没有接到戏了，希望他们能介绍给我——”

陈影鸳喉咙哽了一下，继续说：“所以我并没有被欺负。”

她的话语并不显得可怜，仅仅平静地向秦挽述说清楚自己的处境，光是听说，秦挽心里就一阵难受。

陈影鸳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她了解她，鸳鸳并不是轻易向旁人求助的性格，一直秉行自食其力的原则，能让她打破规则，必定情况很糟糕了。

种种思绪在脑海里翻涌，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愈发地愧疚这些年对陈影鸳的疏忽，以至于连提出的疑问都显得苍白。

如果她和陈影鸳没有断联，怎会不晓得呢？

“我记得你大学学的是油画专业，结果毕业后却从事了演艺行业？”

陈影鸳：“有个人对我说过，我的性格原因，没办法成为好的爱人，我想向她证明，她的想法是错误的。”

“我能演好感情戏，也能成为合格的爱人。”

她唇声微哑，幽深的眼瞳灼然注视着秦挽的脸，期望能从中看到她渴望的情绪，手指无意识地攀上柔软的皮质座椅肩垫，仿佛想抓住什么，整个人绷成一张趋势待发的弓。

她自幼缺失对情感的感知能力，难以交到朋友。

悲伤，难过，高兴，满足，失落这样寻常的感情，她也从来无法体会，并认为与别人交流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她自己就能独立完成的事，不需要别人掺和。

小时候，她生了副玉雪玲珑的漂亮相貌，其他的小朋友天生向往美丽的事物，都会主动来和她交朋友。

给她带零食，变着花样送礼物，被冷落被拒绝也不在意。

随着年岁长大，年幼的小朋友也需要情感的反馈，将友情长久发展。

可是难过的时候陈影鸳不会安慰，高兴了得不到来自好友的祝福与庆祝，失败时也没有鼓励……

陈影鸳永远展现出来的都是淡漠的一面，无法共情。

经年累月的，友情也就走到尽头。

陈影鸳身边一茬又一茬的想和她做朋友的人，主动的是他们，最后失望到离开她的也是他们。

陈影鸳从不受影响。

只知道曾经眼熟的人过段时间后，就消失不见。

直到十四岁，她在小姨家里，见到二十一岁的秦挽。

紧闭了十几年情绪的开关奇迹般打开，她拥有了一把钥匙，从此获得感知情绪的能力。

这份能力具有唯一性，面对秦挽才会生效。

她在见到秦挽的第一眼，就喜欢她，想要亲近她，一颗沉静的心脏因此活跃。

秦挽就像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

秦挽说的每句话，对她来说都至关重要。

所以，在某次看完电影后的闲谈，秦挽忽然对她说，她的性格不算缺陷，但如果亲近的人只有她一个，不去结交新的能说上话的朋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长此以往，她会失去爱人的能力。

也许再也体会不到“爱”与“被爱”的感受，会很孤单。

爱她的人得不到正向反馈，也会感到疲惫。

她当即就想象了一下永远失去秦挽的情景，宛如心口被人剜去一部分，完全不能接受。

秦挽那句话的引申含义是，也许在未来她也会同旁人那样，觉得疲惫，然后离开她。

不行，不可以！

莫大的恐慌顷刻间将她淹没。

陈影鸳很想改变，却又不知如何改变。

但她听进了秦挽说过的话，先从接纳别人开始，主动展开话题，和想要认识她的人聊天，也渐渐收获了广泛定义上的“朋友”。

她和施晗，陈卓就是这样熟悉起来的。

放弃所学的绘画，投身于演艺事业的转折点是——上大学时，陪社团的学妹去参加某个剧组的试镜，她有幸被科普了相关知识，旁观了试戏现场。后来还蹭了学妹假期在影视基地实习的工作证，看了许多场实景拍摄，镜头下的艺人们在导演说出那句开机后，立刻换上另一副神情，演绎别人的人生，精彩纷呈，酣畅淋漓。

她站在场外，居然也跟着入戏，真切体验到平行时空里，戏中人物的一生。

随着艺人的演绎，她也在角色的每个人生阶段里，深刻又清晰感受到角色的情绪。

语文课本上那些看过许多遍依旧无法认识的，情感词汇的书面解释，忽然就变得具象化。

她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失落、沮丧、懊悔、崩溃，诸如此类，层层递进的情绪。

每一种，都足矣震撼她多年来枯井无波的心情。

它们是那样的生动，可爱。

当饰演男女主角的演员，当面演对手戏，一方对另一方示爱。

陈影鸳作为现场的旁观者，居然也感同身受。

体会到女主被爱意包裹的心情。

柔软，甜蜜，是裹满糖的柿饼。

这就是秦挽说过的“爱”与“被爱”的感受，横亘在她面前，仿佛永远无解的难题，在片场被解开了。

她分明懂得爱人。

秦挽说错了。

她才不会让人觉得爱她是件疲惫的事，她当然会同样地爱上对方啊。

她捂住被爱意灌满的胸口，尽管虚假，可甜蜜欣喜的感受不容忽视。

陈影鸳在那一刻确定了改变的方向。

只是旁观情绪就能被调动，那如果她本人进行演绎，对于情绪的感受一定会更加深刻。

演久了，也许她也能从中得到治疗情感缺失症的能力。

她果断决定把坚持了十几年的画画作为爱好，另换一条职业赛道。

成为演员，从零开始。

然后大大方方地走到秦挽面前，跟她说：“你不用担心觉得累，我会好好来爱你。”

请相信她。

今年是她成为演员的第二年，秦挽依然是她打开情绪开关的钥匙，是她唯一的观众。

不知道第几年，她能对秦挽坦率说爱。

她深深期待着。

能够面对面相见，什么也不做，她也觉得甘甜。

何况，并不是什么也没做啊。

她亲到了秦挽。

睡到了秦挽的床。

还不小心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被当成无名蚊虫的物理攻击。

她很幸运。

秦挽听闻，没有露出她预想中的表情，反而是几经品味后，表现得好奇，又耐人寻味地说道：“你很在意她的评价，在意到为她改变职业？”

“很在意。”

只为证明自己能学会爱人去演戏，不该是面对普通朋友会产生的想法。

秦挽立刻想到陈影鸳说过有喜欢的人，还喜欢了很久，能改变鸳鸳职业规划的人，大抵也就是她了。

她有八成的确定。

“那个人是你喜欢的朋友吗？”

“是。”

陈影鸳毫无迟疑的肯定。

“鸳鸳，我发现你的心思还蛮深沉的。”秦挽舌尖舔磨过上颚，有些牙疼地张口：“你别太迂回了，都这么喜欢人家了，还把心思藏在心里干什么？你得去追求，让她知道呀。”

“再这样拖延，人家很快就会有新恋情的。”

这种理由完全可以摊开了向那位朋友说，鸳鸳是因为她，才去做演员。

打破朋友密境，把氛围拔高到暧昧的起点，这不就达成了吗？

先让朋友意识到她的喜欢，才好展开之后的故事啊。

陈影鸳很受教：“我知道了，我会对她主动的。”

末了，她顿了顿，察觉到空气只剩下安静，语焉急切道：“秦挽姐姐……你还有没有别的话和我说……你对那句话没有印象么？”

“哪句？”

“就是说我不会爱人的那句——”

“鸳鸳，你忘了一个前提。”

陈影鸳：“阿？”

“你那位朋友说的时候我不在现场，自然不会有印象。”

秦挽趁着等红绿灯的间隙，伸手促狭地刮了下女孩子的额头。

对她糟糕的记忆表达讶异。

陈影鸳垂下眼睫，冷不丁捉住她的手，愤愤地捏了下她的指腹，宣泄不满。

秦挽姐姐是金鱼，说过的话不记得，还推到别人头上。

真的好坏。

她捏的力气并不大，只是发作突然，把秦挽吓了一跳。

惊呼着收回手，说她偷袭。

悄悄感慨，这个妹妹长大了，不好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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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难抵（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