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朴散宫

在海边耽误久了,等但知返和消摇接近明光市,时间已经不早,又急急起了暴雨,天色越发暗沉。

师母的旧友秋方半,是朴散宫监院[1],而朴散宫,坐落在明光市市中心。

城市中人来人往,突然现身,吓到谁就不好了。

是以他找了个人烟稀少处,从消摇背上下来,解开隐身术。

雨还未停。但知返激起周身真气,雨滴一挨近,便蒸发为水汽,将他笼罩在轻薄的云雾之中。

不过天光晦暗,再加上大雨滂沱,远远看去并不显眼。

虽然听江引桐提起过,可但知返第一次到凡间来,看什么都新奇。

透过雨雾看出去,万物昏濛濛。

大大小小的车辆驶过,溅起水花,远光灯切割出一片片明亮的空间,亦静亦动。

路旁建筑物射出的霓虹,好像在喧嚣的暴雨中静止着,可不一会儿就变了颜色和形状。

暴雨改变不了它们,它们改变自己。

但知返伸出手,看夜色中的灯光把自己染成红的、蓝的、绿的。

我也会被改变吗?

他静静走在雨中。

-

“笃笃笃。”

晚上8点,朴散宫厚重的赭石色大门被敲响,却无人应答。

或许该明天再来?可城市中不像山林里,随处皆可休息,今晚没有住的地方,师母也没给盘缠……

“笃笃笃。”

来人再次尝试。

若仍无回应,该到何处去呢?

翻翻手机联系人,不知道宛奇能不能给介绍个收灵气的去处。等等,星罗堪舆里似有住宿推荐……

“过参观时间了,明天再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自门后响起。

来人愣了一下,急忙回道:“并非参观,奉家师之命,前来拜访秋道长……”

“啥玩意儿?”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道童打扮的青年探出头来,疑惑地上下打量来人。

“你谁啊?”

来人行了个拱手礼。

“观道观,但知返。”

-

“秋道长出门前嘱咐过我,说一定要好好招待你。”巢安将雨伞靠墙立着,打开客房门,侧身引但知返进去。

巢安就是方才宫门口的那位道童,也是秋方半定下的徒弟,等开完会回来就举行拜师仪式——秋监院参加国际道教论坛去了,要下个月才回。

“劳师兄费心了。”但知返抱拳。

巢安摆摆手:“小事儿。我去打个招呼,你明天到迎宾房走个流程,先安心挂单[2]在宫里。道一元君与秋监院是故交,迎宾师傅[3]也就问问早晚功课,不会为难你……你会背吧?”

但知返笑着点头:“会。”

他虽然不是真道士,道教的典籍也是要看的,早晚功课更是没什么区别。

接下来巢安又介绍了些宫里的日常事务,但知返对俗世宫观的规矩了解不多,一切听从安排。

“还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巢安神情严肃,“宫里除了秋道长和我,都是普通道士,你要收敛着,别显出不同来。”

见但知返面露疑惑,他又道:“待几天你就知道了,总之,别在人前使用法术。”

“多谢师兄提点。”

大雨下了一整夜,天快亮时才渐渐放晴。

迎宾师傅果然没有为难。

考察过背诵,只问了一句莹蟾子注《清静经》:“‘身生而后有情缘,情缘而后有忧苦’你作何解?”

但知返思索片刻,答:“人既然有肉身,自然有肉身的来处,来处便是最难割舍的情缘;肉身既然存活于世,自然要与其他肉身打交道,这也是情缘。既然要打交道,那便生出喜、怒、哀、惧、爱、恶、欲——凡此七情,喜者爱者欲者,不能满足,自然生忧;怒者哀者惧者恶者,不能抛却,自然生苦。”

“何以解脱?”

“莹蟾子言:‘照破种种缘相皆是妄幻,勿令染著。’……弟子惭愧,只解莫与外人牵绊,至于生养之恩、总角之谊,还未参破。”

迎宾师傅笑容和蔼:“说缘相妄幻,是教你莫要强求,可不是无情无义。”

“是。”

师傅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自身之外,皆是‘外人’——尘缘不必强断,顺其自然即可。时机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弟子受教。”

这便过了考核,记了名姓,正式在朴散宫挂单。

新的生活开始了。

次日开静,但知返随大家一起上殿,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盘腿坐下,一道做早课。

众人昨日已认过脸,只是做功课时不可私语,唯有抱拳行礼示意。

难得由别人带着做早课,但知返放松地合上双眼。

耳畔听着木鱼声,鼻中嗅着降真香,口里念着重复了十多年的经韵,他在这一刻忽然有了不同以往的感受。

以前做功课,他们幕天席地,日出了借日光,雨来了迎落星,身体是自然的一部分。[4]

而现在,还是同样在做功课,他却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一种仪式,是一种并不“日常”的集会。台上的神像低眉俯视,道众的吟诵回荡悠长,和他共振的是人、是殿堂、是庄严肃穆的场合,他被笼罩在一种人为的崇高之中。

似乎把“非日常”过成“日常”,参与其中的人们,也就染上了某种神性。

早课后是晨练。

众人先是排成一列,沿着大殿跑几圈热身。跑着跑着,领头的道友便开始侧身蹬墙上壁,前一人下去,后一人上来,波浪似的起伏着向前涌去。

但知返缀在最后,细心观察,发现大家果然都没什么法力,离地最多一两米,就会控制不了身体,只能往下走。

跑完步,就是站桩、练拳,和在罗浮山时并无太多区别。

休息的时候,大家席地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天气本来就热,几乎人人练出一身汗来,洇湿了道袍。

有女冠用手扇着风,看但知返的眼神中满是佩服:“还是知返师兄功夫到家,这样都不流汗不喘气,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到观道观拜访学习。”

“哈哈哈哈,知返师兄是厉害,巢安师兄不也挺轻松?”

“嘻嘻,巢安师兄天天摸鱼,哪能不轻松?”

巢安笑着把混元巾扔过去:“知返师兄在呢,别揭我老底啊。”

但知返谦虚道:“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为了活命,比大家锻炼早几年罢了。”

“那我有信心了,都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再多练几年,也就能赶上师兄了吧?”

但知返没有接话,他心中有些沉重。

他现在身体强健,固然有辛苦锻炼的功劳,可功法修炼的作用也不可忽视。巢安师兄说朴散宫里其他道友都是普通道士,说明在功法修炼上并无进益,想要达到自己的程度,或许并不容易。

这时又听到对面继续拌嘴——

“到那时候,知返师兄已经更厉害啦!”

“那有什么,我也比现在的自己更强了呀!”

但知返这才笑起来。

晨练结束,但知返被安排去带领善信[5]抄经祈福。

他们在树下摆了几张长桌,备好笔墨纸砚。阳光穿过枝叶缝隙,有无相生,洒在宣纸上,落成柔和的光斑。

抄经时本该凝神静气,但仍有相熟的善信在小声交谈。一个说孙女高考刚结束,不知道报哪个大学好,整日发愁;另一个说儿子不爱念书,再读几年恐怕得送去学个一技之长;还有一个骂老公死人头,天天在外面赌钱喝酒……

但知返耳聪目明,抄着抄着,难得走了会儿神。

——俗世忧苦,桩桩件件,几乎没一件真正和“自己”相关,这便是“情缘”。

有善信抄完经书送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索:“这位师兄,你新来的呀?之前没见过呢。”

但知返笑着应是,接过对方的经书,投入火中,为其念咒祈福。

做过晚课,本以为大家会回房休息,没想到,几位道友约他一块儿到圜堂去,说是有雅集。

到了地方,就见巢安懒懒地敲着木鱼。其他还有十来个人,手里持着不同乐器,各自试手。也有两三人聚作一堆,探讨经文,很是热闹。

“知返师兄到了!欢迎欢迎!”

巢安也来劲了,猛敲几下木鱼,清清嗓子:“今天的雅集,是为了欢迎知返师兄加入我们的大家庭!鼓掌——”

叫好声中,大家嘻嘻哈哈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全然没了白日里的规矩,抱着琵琶的道友还趁机来了个漂亮的轮指,众人笑声越发洪亮。

但知返也笑着眯起眼睛。

“今日就请许清师兄开场吧,我等伴奏!”

坐在琴案前的许清欣然应允。她拨了拨弦,示意大家曲目:“《目送归鸿》。”

古琴泛音起头,接着洞箫跟进来,许清开口唱到:“目——送——归——鸿——”

众人和声,笙磬木鱼、钟鼓铙钹、二胡三弦,依次加入:“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心游太玄——”

合奏数曲,大家又分作几团,各自闲聊,边聊还边鼓弄着手中的乐器。

但知返也习琴,借机向许清讨教。

许清的确精于此道,只聊了一会儿,但知返就获益匪浅。他好奇地问:“许清师兄琴艺非凡,是否以琴入道?”

另一个角落里,原本就节奏凌乱的木鱼声一顿,又若无其事地接了下去。

许清也愣住一瞬。她低头思索片刻,不答反问:“知返师兄,你觉得,‘入道’是为了什么?”

“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但大部分人,都是为了飞升吧。”

“哈哈哈哈!”许清爽朗大笑,“师兄真会开玩笑,真有人相信飞升成仙的故事吗?”

但知返脑中“嗡——”地一声。

他从小坚信不疑,并为之奋斗不止的目标,在他人口中,竟然——只是故事?

这时,他又想起来巢安的那句“普通道士”,暂时让自己冷静下来。

一定有什么是我还不知道的。

他怕言多有失,只好回以微笑。

许清也回到了自己的问题:“大家当道士,要么是人生太疲惫,想过简单生活;要么是心中有苦闷,想求清净解脱……看看经书、锻炼身体、保持愉悦,已经胜过许多人啦。”

“至于琴——”她打量着自己手指上因练琴生出的厚厚的茧子,“我喜欢弹琴,愿意终身与它相伴,它是我生命中不可割舍的部分——如果让我为它奉献一生,就算‘入道’,那么是的,我是以琴入道。”

但知返笑笑:“能找到自己的‘道’,也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这时,远处的巢安又敲敲木鱼:“时间差不多啦,明天还要早起做功课,大家收拾收拾回去休息吧!”

但知返闻言,和许清道别,起身向外走。

许清仍坐在琴案前,低着头,左手按弦,右手拨弦,往复细吟。

琴声止,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椅子,轻声道:“其实我也相信。”

刚走到门口的但知返猛然回头,正当他想要上前时,巢安推了推他的背:“我送知返师兄回去,许清师兄你在最后,记得关灯锁门啊!”

说完,便用力将但知返拉走。

二人沉默着向但知返临时居住的云水堂走去,走到客堂外的驻鹤石,但知返终于忍不住开口:“师兄……”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想必你也发现了,宫里日常修习经文,也锻炼身体,但没有修炼。因为——他们没有功法,没人教他们修炼,他们甚至不知道世上真的有修炼成仙这回事。除了从世人能接触到、但也不会去看的经文中学到的东西,他们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但知返一时无言。

在罗浮山,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和万物生灵分享着同一片天地,没有什么该被私藏、独占。

世界本来就不会是我以为的样子,他告诉自己。可他又想到那些被汗水湿透的衣服、手上的老茧和眼里的光。

片刻后他找回自己的声音:“如果是这样——只要想学,我可以教他们。高深的功法需请示师母,但我可以先教一些基础的……”

“你不可以。”巢安冷漠地打断了他。

“为什么?!”

“这是仙盟的规定。”

“仙盟?”

“修仙者联盟会……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知返师兄。”

“仙盟为什么要这样规定?”

“很复杂,一两句讲不清楚。说来说去,就是不同人的博弈呗。”

“有办法让他们改变这个规定吗?”

“啧。”巢安烦躁地倚在驻鹤石上,看向夜空中的茫茫星辰,“改变了又如何,反正这世间已经千年无人飞升了——也许不开始,反而是种幸运——省得辗转反侧,抱憾终身。”

繁星闪烁着,回望交谈的两人。不知道它们看这世间,是否会有不同答案?

千年无人飞升——关于这一点,但知返同样不知道。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自己的贫乏与闭塞。

查了一下道童的年龄范围,古代可能小些,现代招道童一般要18岁以上,上限各家不同,所以道童不一定是小孩子哦[点赞]

乡下人但知返进城:不懂你们大城市.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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