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这是兰则安第二次做阳春面,他很熟练就做好了。

细如龙须的面条依偎在汤碗中,汤面上浮着点点青绿葱花,像是画家用心勾勒出的一幅细腻的画作。

他再次敲响正屋房门。

褚漫川第二次吃兰则安做的阳春面。

这碗面,无论是外观、香气还是口感,都透着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种深刻的味道完全融于面汤,也刻在了褚漫川的灵魂上。

他指尖轻颤,沉默放下筷子,缓缓阖上眸子。

褚漫川一言不发,兰则安等了半天见他不说话、也不吃面,只得小心翼翼叫他:“师尊?”

莫不是还不合师尊心意?

可这次他做得很顺畅,完全按照《百味食记》所写,点滴细节都没落下啊?

兰则安开始在脑海中回想刚才做阳春面的过程,再逐一与食谱写的那些对照,确定从始至终也没有任何纰漏。

他敛息屏气,安静等待师尊的审判。

褚漫川再睁眼时,看见的就是一脸温顺的兰则安。

正午的阳光穿过枫树叶子的缝隙,斑驳地撒在他的肩上。兰则安微垂着头,侧脸映着光,轮廓清晰英隽。青衫的他,仿若一块光华流转的美玉,好看得不像话。

只是他那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眼神实在稀奇,像是一只卖惨的可怜小兽。

都变成妖族了,怎么就没选个毛茸茸的躯壳呢?

不过现在想再多也是白搭,兰则安既已修成仙身,真身元神已定,便是再也改不了了。

褚漫川的思绪渐渐发散,兰则安苦等良久,心尖像是被一记爪子挠了一下似的,他迫切想知道这碗阳春面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若是不好,又是不好在哪里,哪点不好。

兰则安频繁投来的目光让褚漫川的心情开始一点点变好,他在沧净山听到的那一声琴音似乎也变了调子,变得轻快惬意,变得欢喜愉悦。

他故意不说话,正襟危坐,端着‘藏霄仙尊’的架势,做足了身为兰则安‘师尊’的范儿。

时间太长,面也已经坨了。

兰则安快速扫过,见状,自觉明白了师尊的意思,谨慎道:“师尊是觉得哪里不好?”

这碗阳春面,师尊也只是吃了一口而已。

或许是楚崖的技艺太过高超,也或许是《百味食记》还遗漏了某些要点,总之,兰则安确定了一件事。

他得好好提升自己的厨艺了。

褚漫川微抬下巴,不咸不淡地回他:“你怎么总是要问我?多从你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吧。”

“我还想让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做的阳春面一直不合我的心意呢?”说这话时,褚漫川的眉眼稍稍舒展开,勾唇浅浅一笑,反问起兰则安来。

被反将一军的兰则安呐呐无言,确实没有什么能辩解的。

见他面露挫败,褚漫川心底蓦然升起一股隐秘的快意。

这样做虽然不能让他完全解气,但七百年一直压抑着的疯狂终于算是找到了一个释放的口子。

此时,兰则安没有看他,自然也就没能发现褚漫川眼眸深处涌动着几分病态的阴戾。

“师尊可知楚崖师兄之前都会看些什么书吗?这些书里可有食谱?”兰则安突兀出声问道。

当他抬眼看向褚漫川时,褚漫川已然恢复成了先前那风轻云淡的模样。

他瞥了眼兰则安,理直气壮地回了他四个字。

“本尊不知。”

兰则安也不意外,本就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毕竟师尊还是一山之主,万世仙宗又是仙域的第一宗门,平日里只怕有很多事需得师尊操心,怎么可能会一直跟在徒弟身侧呢?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得记在心上。”褚漫川差点忘了正事,“下个月月中,也就是十五那天,是万世仙宗一百年一次的宗门大比,届时你也得参加。”

兰则安还是第一次知道有宗门大比这回事,他惊奇片刻,很快就接受了,并问道:“那师尊,我是要去和其他弟子比剑吗?”

褚漫川沉默了。

这个问题,其实他也没想清楚。

倘若让兰则安去跟其他弟子比剑,就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是当初的楚崖,短短一月也提升不了多少。

但若是不比剑……

褚漫川想起帝兰的真身,奇道:“你先说说看,你都会些什么?”

“我……”兰则安嘴唇动了动,出神了好一会儿,整个人都怔住了。

我会什么?我以前又是如何修炼的?为什么脑子里一直空空如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脸色苍白,眼神迷茫无措,像是在黑夜中迷了路。褚漫川目不转睛盯着他看,眼底暗沉,也不催他,只安静的等兰则安先开口。

兰则安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受,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描述这种心境。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找不出症结所在,也不到可以归属的方向。

他的眼睛里没有焦点,目光也完全失去了光彩,没有丝毫情感,像是失去了生机,温吞吞的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慢慢枯萎落败。

褚漫川很不喜欢他这个样子,记忆中,楚崖似乎永远都不曾露出过这么脆弱的一面。

那人永远都是骄傲的,意气风发,洒脱不羁,宛若一把劈开黑暗的利剑,更似一轮光彩夺目的耀眼骄阳。

“兰、则、安。”褚漫川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他的语速放得很慢,但咬字却极重:“为师在问你话,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不管会不会,总是要有个答案。你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怎么?什么时候连话都不会说了吗?”

“师、师尊?”兰则安艰涩开口,声音像是被粗粝的沙子磨过般,带着沉重的无力感:“我……弟子,弟子只是不知,也想不起来,弟子以前究竟是怎样的人,成仙前又有何经历,会些什么,做过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些全都不记得了。”

他面色恍然,显然是陷入回忆中,却不得其解,破不开这七百年的光阴,自然也就得不到正确的答案。

说出来后,兰则安感觉好多了。

他逐渐平复下冗乱的思绪,去求助褚漫川:“师尊,我这种情况,莫不是渡劫化形的时候出了差池?”

褚漫川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你的问题,为师没法给你答案。有些东西虽然一时半刻说不清楚,但事实是不会说谎的,它就清清楚楚的摆在那儿,总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兰则安眸光闪烁,迟迟没有动静。

好半天,他才恭谨颔首道:“多谢师尊赐教。”

“你刚拜入为师座下,也是凑巧赶上了此次大比。宗门大比一百年一次,本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你是我藏月山唯一的弟子,不好推辞。”褚漫川漫不经心地说着,语调也很平淡,明显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这么说,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了吧,届时你——”

“弟子一定全力以赴。”兰则安郑重道,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褚漫川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心道这脑子看来是真的不够用了,直截了当告诉他:“为师是让你量力而行,无需逞一时之快。”

“你本就刚刚化形,只是上仙一层的修为,将将推开修仙的大门踏上仙途,在这仙域里也是人人可以踩一脚的存在。锋芒毕露对你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费那么老大劲儿,只为争一个宗门里的名次排名,以你现在的能力来说,根本没有意义。”褚漫川一点也不客气,神情寡淡到近乎冷漠。

兰则安不自在地低咳了一声,小声说:“可师尊方才说,弟子是,弟子如今是藏月山唯一的弟子,若是不能取得一个还不错的名次,岂不是……”

“丢人也是丢你自己的人,谁敢说本尊?”褚漫川神色坦荡,一派悠闲自得之态。

他唇角勾起浅浅笑意,不紧不慢地回兰则安:“退一步讲,纵是你输了,为师也不觉得丢人。至于其他人,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他们怎么想、怎么说是他们的事,你只管做好为师交待的事便好。”

他看着褚漫川云淡风轻的眉眼,心跳无端漏了一拍,一种让他心率失常的情愫像野草一样疯长,不受控制,也让他有些蠢蠢欲动。

褚漫川没再管他怎么想,转而给他介绍起了大比的规则:“所谓宗门大比,简单来说,就是器合峰、法悟峰、文渊峰和武道峰四峰弟子抽签比试,赢者参与下一轮抽签,继续比试,最后决出前十名,入万世仙宗风云榜。”

他略去了那些不必要的废话,简言概括了万世仙宗一百年一次的盛事。

兰则安忽略了心头那一抹异样的感觉,诧异道:“师尊,为什么是四峰弟子啊?医圣峰不用参赛吗?”

“医圣峰的弟子专注炼丹和医道,攻击力相对弱于其他四峰。宗门大比他们有自己的比赛,比的也是炼丹和治病救人那些,跟四峰弟子的比赛不在一处。”褚漫川想了想,从记忆中扒拉出一个名字,“他们也会决出前十名,不过上的不是风云榜,而是仁心榜。”

“仁心。”这两个字在兰则安心头拂过,让他脑中灵光一闪,“师尊,你觉得我要不要去找一个医圣峰的弟子看看?”

他不想稀里糊涂的活着。

他想找回成仙前的记忆,无论那段记忆好与不好。

褚漫川不假思索道:“最好不要。”

他的眉目黑压压的笼着一层寒意,语气也是没得商量的口吻。

“弟子知道了。”兰则安虽然诧异,却没多嘴,只乖乖答应下来。

褚漫川迟疑一阵,多嘱咐了句:“你没了成仙以前的记忆这件事,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

兰则安话里也多了几分认真:“弟子明白。”

“你先退下吧。”褚漫川突然想到自己还没跟他说:“你住东边那间屋子,书房里的所有书你都可以随便看,有什么不懂之处过来问我。”

“是。”

兰则安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尽头,窗外骤然起了一阵风,伴随着“沙沙”声响,一片火红的枫叶轻盈飘下,在空中悠悠然打着转,飞进窗子里,最后飘落在褚漫川面前。

……

“师尊,院子里空落落的,日头烈的时候太刺眼了,我们选一棵树种下吧?”当年,楚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山间就有风吹过。

那人平素只穿两种颜色的衣裳,要么就是看起来深沉稳重的黑色,要么就是看起来肆意飞扬的红色。

褚漫川一直都觉得,红衣更适合他,更适合楚崖。

最初,楚崖想种一棵金桂,当时他说:“师尊,桂花可以做点心,可以泡茶,可以酿酒,还可以做甜滋滋的糖蜜。”

褚漫川听了莞尔,不由得打趣道:“你怎么总是想着那些吃的东西?”

“谁说的?师尊!桂花很香的,到时候花一开,别说这间小院子,便是我们整座藏月山,都会是香的!”楚崖边说边开始畅想:“还有啊,到时候再时不时吹一阵山风,风吹花落,花落成雪,那该是多漂亮的景色啊!”

褚漫川却没有答应他,而是有了其他的想法:“红枫呢?楚崖,我想种一棵烈焰一样的红枫。”

“当然好啊。”楚崖一口答应下来,道:“我本来是看师尊无所谓,我才提金桂。师尊既喜欢红枫,那我们就种一棵红枫,届时我们小院一年四季,满目红霞。”

褚漫川忍不住顺着他的话遐想:“那到时候便是,风吹叶落,叶落成火。”

“没错,一地的枫叶看着还会格外喜庆呢!”

那时,庭院里真的是空荡荡,抬头就是天,低头就是青石板铺成的地。

那时,什么都没有,却也不显寂寥。

……

年华飞逝,院子里的这棵枫树也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茂盛了。

抬头是枫叶,低头也是枫叶,但满院子的枫叶却是跟“喜庆”沾不上一点边。

褚漫川轻轻闭上眼,声音混在风里,低不可闻。

“应该种金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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