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骨

“深夜不睡,要去何处?”萧恒沉声问。

能去何处?天地之间,无所遁形。

容云轻轻低头,哑声道:“看雪。”

他碰了碰腰间骨节粗大的手,轻声问:“陛下不冷?”

“正要问你。”萧恒说着,冰凉的鼻尖划过他的面颊,灼热的呼吸紧跟着贴上来。

容云努力忍住了身体本能的颤抖,唇角扯起弧度:“微贱之躯,何足挂齿。”

“你不是下人,别再说这种话。”萧恒淡淡反驳道。

容云轻轻垂眸,勉力握住了萧恒的手。

“即日起,你的三餐起居仪同宗室,不需听任何人拘束,只听命于朕一人。”萧恒再度开口道。

“多谢陛下。”容云让话音尾处淡淡地染上一丝喜悦。

然而究竟有多少欢悦,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

耳畔又晕散了一轮炽热,容云酸痛的身体被再次抱起。

萧恒似乎毫不费力,也毫不知疲倦,像一只胸前永远燃烧着灼烫欲.求的嗜血恶魔。

……

当容云再次醒来时,天光大亮,他已坐在榻前萧恒的身侧。离宫时穿的白衣不见踪影,身上的衣物干燥而整洁,崭新的、绣着华贵云纹的赤色锦衣。

“谢陛下。”他顶着浓重的沙哑对萧恒说。

“这才像个样子。”萧恒望着那身华贵衣衫评价道。

容云转头藏起表情。他们二人距离不足一拃,磨肩交颈,像两只狎昵的野兽,像个什么样子。

早膳端至席前,容云当着萧恒的面吃下,等他离开后,又背着小黄门的视线吐了个一干二净。

身上弥漫着剥不掉的痛楚和莫名的屈辱,容云挺着这一切站起身,向扫干净雪的庭院走去。

“大人,您要去哪?”身后的小黄门见他出了院门,还要继续向外走,急忙拦住了他。

“陛下吩咐了,让奴婢照看好您,不让您往险处去……”小黄门露出十二分纠结。

这只不过是监视的委婉说法罢了。容云也不反驳,就此止步。

“陛下还说,要是您想看些什么书、文册解闷儿,一定让人替您找来!”小黄门急切地说。

书,容云已许久不曾翻看过。身为一代儒君,经史子集他读得比朝中任何一位文臣都更加娴熟,仁义治国、礼以兴邦的道理没有人比他更殷切践行,还不是落得个文降武叛。何须读书,满目疮痍、江山血泪,他读了百年。

如今,若说容云还想读些什么,那便只剩舆图奏报和兵书战策!

但容云清楚得很:刚刚一晃眼的工夫,他便看到了守在门外的几十个玄衣侍卫——

他虽与萧恒有了肌肤之亲,但身为前朝皇帝,他现在仍站在萧恒最忌惮的禁地,如履薄冰。

“可有佛经?”容云问道。

——清心寡欲,远离权利,才是一个亡国之君该有的姿态。

檀香萦室,经籍飘香,字字句句都说着清净,容云心间却只有纠缠的杂念和无边纷扰。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任凭心中波澜叠起,容云面色依旧如冰,恍若上方谪仙。纵然一身绯色,也难让清冷面容稍染红尘。

就这样坐了一天,随侍的小黄门也不敢打扰,只能默默端着粥饭在外面候着,只盼容云还记起这档子事,赏脸吃上一口。

直到黄昏时分,一只手忽然攥住了容云的肩头,他身体反射般一震。

“陛下。”似乎是早有准备,不肖回头,容云即刻轻声应道。

比起昨夜酒醉时的狂暴、今早浓情未消时的轻慢,此刻陡然出现的萧恒恢复了清醒,又增出了几分君王的隔膜和距离。

“你在这里坐了一天?”萧恒微挑的眉露出一丝不可思议。

“佛理玄妙,便不觉时光流逝。”容云淡笑道。

萧恒脸上的冷色似因这回答缓和了几分。

“陛下至此路途遥远,雪天寒冷,小心着凉。”容云仰起头,转身时自然地将抱在怀中的鎏金袖炉放进萧恒手中。

手炉散发着缕缕香气,容云白皙的面容被烘得微红,棕色眼瞳柔柔散发着和暖的光,倒让人更想拥入怀中。

萧恒抑了抑心头蔓生的杂芜,将袖炉在手中攥了攥。

“用膳吧。”他拂袖转身,不再看那张温驯纯良的脸,“朕还有些公务要办。”

“陛下百忙,何须远途至此。”容云走在他身后,轻声道。

“你不希望朕来?”萧恒停下脚步,回头瞥了容云一眼。

“只是不想陛下劳顿。”容云语意平淡,不加修饰的情感和言辞,反倒显得十分纯素真实。

萧恒忽然转过了身,高大冷峻的影子倏地拦在容云面前:“你为何对朕毫无恨意?”

审视的目光如两道利剑般投过来。

容云轻叹一口气,目光挪向虚空处,双瞳附上一丝悲愁迷惘之色:“臣国破家亡,孤苦无依,方今唯依陛下庇护,得以苟活。”

随后,容云不加掩饰地道出:“即便在这深庭之中,臣已料到外面有多少人劝陛下杀臣。”

萧恒俊朗深邃的脸在微微震惊后露出一丝笑意,有感于容云的诚实和聪明:今日上朝,他几乎一整天都在听朝臣们争辩如何处置息国权贵,乃至容云。

君心难测,对于昌国臣子们来说,他们也并不清楚萧恒究竟是何目的,以“妃嫔之仪”挟走、禁锢容云。以往皇帝出奇制胜、用狠招清扫异己,也不需朝臣们事事明白,此时他们只能尽力去猜:

有人认为,息国、昌国都是九国中为数不多的汉氏政权,正朔相承,息君又声望颇隆,不能说杀便杀。

有人认为萧恒本就是色迷心窍,谁人不知息国主君芝兰玉树、天人之姿,身为帝王却因仪容而广美于天下。那么,他们生性乖僻、恣肆妄为的陛下想要一亲芳泽,也不难理解。

众说纷纭,就连那些或草莽出身的武将,当初鼎力支持萧恒提出的歪点子,只因它羞辱性极强、能出口恶气,现在也开始犯迷糊,顺着文官们的危言耸听,一致谏议要杀容云。

而至于息国降臣——

“你的昔日旧臣李庆忠,今日也进言要杀你。”桌前的萧恒漫不经心道。

容云手中汤匙一顿,腕底微颤:李氏父子在息国为官,从未被薄待过,丰厚赏赐、加官进爵……当初李庆忠为一己私利求容云归降,而今更是为向昌帝献媚而主张杀死旧主,怎不道人心凉薄、云翻雨覆。

“李家早在许久前便向朕献图以示诚心,如今也不算降臣了。”萧恒不无嘲讽道。

容云默然:李庆忠谏言杀自己兴许为真、提前背叛却是假——他前世亲眼目睹了李氏父子因逃亡不及被萧恒愤而处死,萧恒此话,不是故意离间他与息国旧臣、便是有意对他试探。

“李庆忠为人趋炎附势,却长于度支治税。诸臣皆畏陛下天威,或也可用。”容云平静地说道。

“你果真是个缺了七情六欲的书呆子。”萧恒看着他,忽然抬手捏住了他的脸,像是故意欺负人那样用力,在雪白肌/肤上留下一个红印子。

容云目光掠过萧恒唇角的弧度:那是一种轻视的、放松警惕的笑容。他垂眸答道:“是。”

“你又皱眉头了。”萧恒忽然又兀自下结论道。

明明没有。容云感到萧恒紫色的目光上下扫荡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一行一动记录在案,察辨出每一丝纹路和痕迹。

“放心,朕不会用他。”萧恒瞧他不言,又道。

“陛下的事,自有陛下的道理。”容云低头认真咀嚼口中一片菜叶,不再顺着话接受萧恒的考验。

萧恒鼻腔中发出一声笑意,轻而戏谑地看了容云一眼,也不再继续问下去。

饭毕,萧恒开始阅览奏折,容云便在一旁侍墨。

容云目不斜视,看似对桌上的贺表、军报毫无兴趣,雪白指端握住墨条,专注地在浓黑砚台中绕过一圈又一圈,香气萦袖,牵连着萧恒的余光一圈圈游走。

明明是从小被人精心伺候的娇贵皇子,此刻为萧恒做事,却好像十分娴熟、心甘情愿那般。

萧恒望向军报的目光不时从奏折间越过,落在容云身上,剑眉时而紧蹙,时而又变得渐舒,直到一次彻底走神,对上一个柔柔的笑。

“陛下,”清越温润的声音响起在耳畔,一盏茶捧在容云纤柔的手中,“北地进贡明目清肝的山参,请用些再继续吧。”

萧恒猛地回神,紧盯着眼前面容——他看奏报时一向最烦人扰,更何况是被对方撞破了走神,十分挂不住脸。可不知为何,一个“滚”字就卡在喉咙中,咽不下也吐不出去。

萧恒按了按紧皱的眉头,恶劣的情绪还堵在心头——

“你来喝,给朕喝干净。”萧恒冷着脸对容云说,那双总透着些阴鸷的紫色眼睛不经意又露出狠戾和威胁。

容云微微一怔,心下恍悟:萧恒果真对他提防如斯,不过,只是这种程度的自证而已——他随即揭开盖子,用瓷勺舀起参汤,光明磊落地饮下一勺。

“陛下,不烫。”

参汤再次度递送到萧恒面前。容云望着他,湿润的唇与闪动的眼睛是那般认真,莫名其妙令人心动。

茶盏被抓过随便丢在桌上,容云的腰继而被猛地搂住,一下重心不稳、跪在了萧恒腿间。

嘴唇被狠狠堵住的同时,容云脚下也失了着落,身上沁骨的竹木香、沾染的墨香肆意吸入萧恒胸肺——

明明那样清冷彻骨,却如同在萧恒心头洒下一把把硫磺,点燃一簇簇欲/火。

容云乌青的膝盖被萧恒一把托起,疼痛顿然沁入心脾,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许自己发出一声哀泣——

猎物的哭号也是狩猎者追望的一部分,他不指望在萧恒那里收获一丝同情,也不想给萧恒更多刺激。

他现在,不过是一只没有灵魂,撑住不碎的傀儡而已。而那支撑他的,唯有对明日淡薄的希望,以及因疼痛屈辱而滋长的决心而已。

……

原来容云从来都不知道,黑夜同样可以如此灼人。他被拆损了无数次,也再一遍遍印证了那个人的残暴——

萧恒。

萧恒就像把对偌大天下的怨恨与渴望、对猎物的暴虐与杀意全部揉碎施加在他身上,一遍又一遍,泥沙俱下,暴虐至极。

在容云痛楚的泪光里——

“有我在,没人敢伤你。”萧恒对他讲出了第一句承诺。

*

翌日,容云按着微微发痛的太阳穴走出室内,抬眼看见了平日侍候他的小内官。

那名叫金晓的小内官变毛变色,一见容云更是惊地跳了起来。

“大……大人……”

容云还是看到了小内官拼命遮掩的、五彩斑斓的小东西。

那是一具鲜血淋漓的小鸟尸体。

“怎么回事?”容云轻声问道。

他那双自显悲怜的下垂眼和淡淡语气给了小内官一点勇气,登时跪倒在地:“回禀大人……南洋进贡来的翠鸟,今日……死了。”

小内官脸色发青,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看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此鸟为陛下所喜……特意带来此行宫,时常赏玩……它死全怪奴婢,奴婢有罪……”

“……前儿晚上大人那里的膳食撤下去,本应倒掉,只因翠鸟看见那碟豌豆黄,不住鸣叫……”

“奴婢一时犯了糊涂,想鸟儿是陛下所爱,膳食也是陛下所赐,就……,就……”

容云沉默望着浑身是血、死状凄惨的翠鸟。

那本该是他的。

他早就该知道,如果不是萧恒突发奇想地要他“侍寝”,那么他早就该凄惨地一命归西。而如果他不尽早抓住机会,攫取更多权利,还是逃不过鸟儿玩物般的命运。

此时,小内官匍匐在地,哭得伤心欲绝:

“大人,求求您看在奴婢尽心服侍的份上,向陛下求情杖杀奴婢吧……”

“奴婢实无图谋,也无同党……求陛下放过奴婢在丹阙的亲眷……”

小云:嘤都是假的……

萧恒:我冤枉!(开始抓狂)

此刻鹤顶红的正主纪荣狂打喷嚏……

(PS,好冷啊,无评论,我冻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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