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骨以前不叫宿骨,因为生下来就异于常人,别人一般叫他扫把星、妖怪之类的,只有卫家的小女儿卫心,会亲切地叫他小白。
两人年纪相仿,宿骨整日里都跟着她,旁人看见总会带着恶意地打趣卫心一句:“你整日同他混在一起,不会想让扫把星入赘吧?”
卫心总会笑着说:“我年纪小,还没考虑过这些呢,至于成婚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好自己做主?”
虽然没明说,话里话外都瞧不出对宿骨的反感,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在她面前提这些。
但只有宿骨知道,私底下卫心的真实想法。
“嗤,什么嫁不嫁娶不娶,他们脑子里也就这点事了,我可要继承母亲的手艺,哪来的时间想这些。”
卫心家只有娘俩相依为命,靠做骨雕为生,偶尔被大人物看上也能得几个赏钱,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但卫大娘的风评却不太好,总有人背后嚼舌根说她抛头露面,还去捡那些脏兮兮的兽骨,瞧着就没有一点女人样子。
对此卫心不以为然:“优秀的人总会遭人嫉妒,再说我娘作为女人,她是什么样子,女人就是什么样子,谁规定女人只能是一个模样?”
宿骨也见过卫大娘几次,是唯一会给他糖吃的大人,因此像他会为了卫心同人打架一般,在别人说卫大娘坏话时,他也会冲那些人龇牙咧嘴。
有人骂他是卫心养的一条狗,却不知宿骨在家里的处境还不如一条狗。
他想,如果卫心需要一条狗,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得知他的这个想法,卫心足足笑了一刻钟,捏了捏他的胳膊道:“我才不需要狗,小白你长得这么好看,骨头也一定很好看。”
“等你死了把骨头送给我就行,我一定会把你做成世上最漂亮的骨雕!”
想到她做骨雕时总是神情专注,眼里除了面前的骨头看不到任何东西,宿骨微红着脸点了点头。
他也想被心心那样注视着。
卫心说要继承家业不是闹着玩的,自打宿骨同她相识,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她不是在找合适的骨头,就是在打磨、雕刻。
宿骨习惯待在她身边,偶尔也会学着她的样子拿废料雕刻,只是雕来雕去总会变成卫心的样子,他看着手里乱糟糟的一团默默停手。
每到这种时候卫心总会笑着指导他的手法,握着他的手刻出各种活灵活现的小动物。
“小白,做东西不能半途而废哦,只有完成的才能叫骨雕,没完成的统称为废品。”
宿骨轻嗅着她身上独特的馨香,只觉耳朵烫得像是能烙熟一张大饼。
他最喜欢心心雕刻出满意的东西时,在阳光下熠熠生光的眼睛。
“小白快看,好看吗?”她在暖阳下举着骨雕问他。
他点了点头,视线却落在卫心的脸上:“好看。”如果可以,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留住这个笑容。
在卫心十岁生日前,宿骨花了近三个月的时间,私底下终于雕刻出一个同心心有八分相似的骨雕,准备在生辰当日送给他。
他总盼望着两人还会在一起很久,好让他在每一年都能送她一个骨雕,全是刻着她的模样。
那日天气很好,心心说要上山找骨头,他便偷偷把骨雕藏在背篓最底下,等着给她一个惊喜。
却没想最好的时机没来,先等到了一个模样诡谲的男人。
他看向宿骨的眼睛满是惊艳:“好独特的面皮,我一定要连着头发一起完整剥下来。”
察觉到危险,宿骨挡在卫心面前,紧张地直视着男人,声音细小又急切:“心心,你快跑,不要管我!”
可惜男人没打算放过任何一人,随手挥出一道鬼压将两人打趴在地,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拖走心心,还喃喃自语:“好久没剥这么嫩的面皮,得先练练手。”
午夜梦回之际,他总能听到那日心心尖利的哀嚎,到最后逐渐嘶哑,没了生息。
他已经忘了后边发生什么,浑浑噩噩间只记得看到心心露出的骨头,让他突然想到阳光下的那个笑容,不由呢喃出声:“好美。”
后来男人不仅放过他,还说要收他为徒。
他无悲无喜地同意了,在临走之际,将那个心心模样的骨雕,埋在了那片树林,如同埋葬他所有的过去。
他跟着男人走过很多地方,看他剥过无数人的面皮,等回过神来手里不知何时有了几具人骨,还有被他刻成小动物模样的骨雕。
从此世间再无少年小白,只有鬼修宿骨。
他冷眼看着男人为狐狸模样的女人发疯,独身去李家确认小鬼的状态,却没想回来时在密林里拿到了那一幕。
冰清玉洁的仙君为了保护被掳走的凡人,斩了作恶多端的鬼修。
死寂已久的心再起波澜,宿骨恍然已经过去十年,而那年心心,也是命丧于这片树林。
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充斥全身,宛如熊熊火焰燃烧着他的理智。
听闻时雨仙君仁爱众生,以斩恶鬼为己任,还人间太平。
可为什么他没有早点杀了男人,没有像他此刻保护这些人一样,保护心心?
十年前,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他有这个实力,却没能在那时救下心心?
不知是男人闭气功力太深,还是仙君轻敌,抑或是慈悲为怀不愿杀生。
总之男人最后剩了一口气,等仙君走后叫宿骨带他回去修养。
宿骨一向听话,在原地趁他意识还清醒时,对他的咒骂充耳不闻,一点一点割下他的血肉,最后带回去一具怨气缠身的人骨。
没人知道男人最后不是死于仙君之手,而是被他唯一的徒弟剔肉刮骨。
这么多年,借着替师傅报仇的名义,他无时无刻不在留意时雨仙君的动向,终于等到机会送到面前。
可是他输了,输给了这个伪善的男人。
但他终于可以兑现承诺,献上自己的骨头,只希望心心还在等他。
直到临死之际,宿骨眼角滑下一滴泪。
他终于明白,他恨时雨没能救下心心。
更恨当时那个弱小无能的自己。
——
斐青珵醒来时,两眼放空盯着屋顶看了很久。
他最后被宿骨拉入梦境,终于明白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他没能救下那位少女,没能早日去江东城,没能早日铲除那作恶多端的鬼修呢?
他好像一直在救人,又放任更多人死去。
道心动摇,灵神震荡,原本就神魂不稳的人毫无预兆地喷出一大口血,惊醒了屏风外趴在桌上打瞌睡的人。
郁熹满脸慌张,匆忙站起从外间快步走到床边:“怎么了怎么了?”
见他吐了血,郁熹皱眉从旁边的木架上扯过一方帕子,熟练地为斐青珵擦去血迹。
“怎么又吐血了?这两日喂了药,还以为有好转呢。”
斐青珵缓缓回神,将郁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声音嘶哑:“郁姑娘可还好?”
将沾血的帕子在盆里洗净晾好,郁熹自然地坐在床边:“我好得很。”
她不仅没受什么伤,等宿骨死后那些纸扎人也不动了,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灵魂消散,同时身上升起淡淡暖意,像打了鸡血般精力充沛。
但现在更重要的是斐青珵的身体,郁熹面露担忧:“倒是你感觉如何?”
斐青珵忍住喉咙的痒意,将一口血压了下去,神色自若:“没事。”
像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斐青珵靠着枕头坐起,扫视周围一圈:“这是哪里?”
周围环境清幽,空气里充斥着浅淡的檀香与沉香混合的气味,像是一处寺庙。
果不其然,郁熹答道:“安慈寺,你已经昏迷了两日两夜。”
那日尘埃落定后郁熹扫了一眼四处漏风的小楼,门口还散落着大堆的人骨,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况且斐青珵还晕着,她又不懂医术,山中物资缺乏没多少吃的,她只好连夜将人扛下山。
好在她力气大了不少,斐青珵也轻得只剩下纸扎人的重量,几个时辰的山路倒是不难,难的是进城后见她背着个半死不活的人,没有一家客栈愿意让她们入住。
连医馆都摆了摆手,说这位公子并非凡人爱莫能助,让她们另请高明。
无可奈何下郁熹都准备先找个破庙住着,还好有人见她可怜,说是可以先去安慈寺安置。
“安慈寺的僧人不仅慈悲为怀广收香客,且主持真如大师法力高深,说不准能救下你同伴。”
于是郁熹带斐青珵来了这里,在厢房里已经住了两日。
“他们人真的挺好的,不仅没问我们的来历,让我们住了进来,还派人替你看了看,抓了药来。”
斐青珵接过郁熹递来的尚有余温的药碗,闻了闻确实是稳固神魂的药方,一言不发地喝了下去。
等郁熹将空碗拿出去又回到床边,刚想叮嘱他好好休息,却见他低着头睫毛轻颤,声音低沉:“宿骨他......”
郁熹挪开视线看着单薄的被子,片刻后故作轻松:“死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却并无同情意味:“不是说你们修道之人最讲究因果,他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大概这就是他的果。”
厢房内陷入沉默,几息后斐青珵微微抬眼,视线落在前方带着一丝空茫:“是吗?”
将在梦境中看到的一切简短地讲了一遍,斐青珵近乎呢喃自语。
“若是我能早点发现那鬼修四处为恶,早日将人斩杀,这世上是不是就不会有宿骨?也不会有那么多无辜惨死的人。”
“或许我,才是那个因。”
某间禅房里,巨大的金身佛像下,一僧人缓慢敲着木鱼的手一顿,倏尔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佛像,轻声自语:“道心动荡,易生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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