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郁熹伸手探向斐青珵的额头,顺势坐在一旁,自言自语:“烧糊涂了?也不烫啊,怎么开始胡言乱语。”
斐青珵任由她的手摸来摸去,在温度骤然离去时,突然俯身往下,靠在郁熹肩头。
“抱歉,郁姑娘。”
低哑的声音传到郁熹耳里,没头没尾的一句抱歉,说不清是为这个越线的举动,还是为将她卷入危险之中。
在郁熹的印象里,斐青珵是清风霁月的朗朗公子,无论遇到什么意外,都能安若磐石之人。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斐青珵如此脆弱的一面。
郁熹没什么安慰人的经验,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又伸出手轻柔地摸了摸斐青珵的发顶,一边暗自心惊他头发的柔顺度,一边斟酌:“不是你的错。”
不管说的是什么,先否定就是。
有一搭没一搭地被人抚摸头发,斐青珵对这种举动十分陌生,却又有几分新奇,向来不喜人近身的他,竟生不出一点恶感。
相反,他甚至觉得有些舒适,像是将内心的疲惫、焦躁都一并抹去。
斐青珵近乎纵容地放任自己什么都不想,只安心地感受这片刻的宁静。
室内烛火昏黄,照得二人的影子紧密纠缠。
不知过去多久,斐青珵总算抬起头,端正地坐在床头,嘴角漫起一抹苦涩:“郁姑娘,我本可以救下那无辜的少女。”
怎么话题又回到了这里?郁熹看着斐青珵的眼睛,认真道:“斐青珵,你是人,不是神,你救不了所有的人。”
更别说现在都已经是鬼,建议道德水准不必太高。
斐青珵看见她澄澈的双眸里映出小小身影,不由睫毛微垂:“但我的道,是救世。”
郁熹不解,问得直白:“那你救不了所有人,该怎么办?”
“......”斐青珵难得陷入沉默。
轻叹一口气,郁熹眨了眨眼:“所以我想,救世大概是在你力所能及范围内,去帮助他人就好了。”
“你无法做太阳,能照亮世间的角角落落,当然这点连太阳都做不到。”郁熹轻笑一声,又郑重其事:“但你可以做一根发光的蜡烛,再去点燃第二根,第三根......”
“善意是能传递的,当越来越多的人能自发去帮助他人,这怎么不算救世呢?”
郁熹的话一字一句传达到斐青珵脑里,让他眼底的迷茫逐渐扩散。
所以他可以不去救所有的人,而是寄希望于他人也能互帮互助吗?
这样真的可以吗?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郁熹故作不满:“斐青珵,你是不是看不起凡人?”
斐青珵下意识回道:“我没有。”话音刚落,额头上被人不轻不重地戳了几下。
“所以你凭什么认为,只有修士才能救世呢?”
“虽然修士确实厉害很多,但能适时提供援助就很好了,真正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是凡人。”
“所以要自己去应对、去反抗,若事事依赖修士,这还是你所说的救世吗?”
这番话不啻惊雷,斐青珵发现自己从未如此思考过,他虽生来是凡人,却没吃过苦,又很快进入仙门。
自从确立道心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践行,却没想竟是他迷障了。
身体陡然一松,灵脉畅通无比,斐青珵察觉到自己的道心起了微妙的变化,似乎看到的世界更为广阔。
郁姑娘当真是心思澄净,有一颗玲珑剔透的道心。
想到这,斐青珵逐渐回神,一些在山上的情形开始浮现在脑中,让他不禁眉心微蹙。
“郁姑娘,得罪了。”
斐青珵突然伸手扣住郁熹的手腕,输入一抹灵力想细细探查,却没想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嘶,好痛。”
从斐青珵碰到的位置开始,像是针扎般的疼痛从经脉传来,郁熹不由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先前斐青珵也会替她探脉,怎么今日会如此疼痛?
斐青珵的脸色也不太好,眉眼略微紧绷,语气平肃:“郁姑娘当真修了鬼道?”
原来是这事,郁熹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宿骨说我已经到见魂期,但我什么都没做啊?”
从指尖缓缓聚起一丛鬼气,郁熹神色坦然:“似乎也能用一些鬼道的术法。”
盯着那一团灰到发黑的鬼气,见里面不掺杂任何其他颜色,斐青珵略微松了口气,却又不解。
“郁姑娘的鬼气不沾染欲念,像是世间弥漫的最本真的鬼气。但鬼修入道,必然有其欲念,从体内鬼气便可窥见一二。”
“郁姑娘,你的道心是什么?”
这话真把郁熹问住了,她茫然地眨了眨眼:“道心?”
她吃过鸡心鸭心猪心,还真不知道这道心是何物。刚刚斐青珵说他的道心是救世,所以是这么高大上的东西?
斐青珵简单解释:“就是你在入见魂期时,灵识里想的是什么,那就是你的道心。”
“可是我连什么时候到见魂期都不知道。”是身体自己动的手,她真的不知道啊!
见她当真迷惑,斐青珵又想了想:“那郁姑娘可还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身体灵活轻盈不少?”
入了修道一途,凡人体质也会得到改善。这样一想,郁姑娘近日的身体变化,恐怕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郁熹陷入思考,良久之后还真被她琢磨出一点异常。
“好像是那日梦到李明嘉和李念念开始?”
她还记得那日醒来充盈全身的温暖感,而她在山上扎的纸人同她道谢后,魂体消失之际也有类似的感觉。
将这些全都讲了一遍,斐青珵若有所思:“似乎同郁姑娘的异术有关。”
夜已深,郁熹困意来袭,摆了摆手:“后边再说吧,反正我现在没觉得哪里不舒服。”
“你重伤未愈,还是先好好休息,别想了。”
斐青珵点了点头,承了这份好意:“好,郁姑娘也去歇息吧。”
这两日他昏迷不醒,定让郁姑娘忧心了。
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郁熹走到屏风外的小塌上,熟练地扯过被褥躺下。
还在等着目送她出门的斐青珵一愣,下意识出声:“郁姑娘?”
“嗯?”郁熹声音里带着困倦,眼睛都没睁开:“你不是说和我在一起恢复得更快?这两日我都睡这边的。”
室内重新恢复寂静,只有斐青珵知晓他的心跳,无端快了两拍。
——
第二日清晨,郁熹因为斐青珵醒来终于放下心,沉沉睡了个好觉,因此当观空走进院子时,迎接他的不是往日的郁姑娘,而是那位重伤的公子。
“斐檀越无恙,小僧观空,来给公子送药的。”
见人醒了,观空脸上浮起一点笑意,虽然浅淡却是真心:“这两日郁檀越一直守着公子,这下可以放心了。”
斐青珵脸色柔和不少,轻声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眼见有人落难,我们怎可袖手旁观?”观空年纪小,还没修闭口禅,比一般僧人显得活泼稍许。
“更何况二位是铲除鬼修的义士,檀越放心,主持已经派人去山间清理,超度无辜的亡魂。”
手里捏着珠串道了声“阿弥陀佛”,观空将药包递给斐青珵:“小僧还有别的事,就不多叨扰,望檀越保重。”
目送着观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斐青珵收回视线,随意扫了眼院子陈设。
这处院落不大,院中布置简朴,只见右手边有一颗高大的香樟树,树下摆着一方石桌并四个石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摆设。
房间只有三个,一大一小两间厢房和一间伙房。伙房门口还放着小炉和陶釜,看着是郁姑娘为他煎药的地方。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郁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见他在观察周围,随口道:“寺里男女一般是分开住,但你重伤身边不能没人照顾,这才能有个单独的院子。”
“虽然位置偏了点,地方小了点,却方便不少。”
斐青珵侧身,眉眼笼罩在晨光之下,衬出几分温润之意:“此处不错,气息清正,适合调养。”
拿过他手里的药包,郁熹点点头:“那就等你伤好了我们再走。”
“我先替你煎药,等会儿去问问观空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不然白吃白住心里过意不去。”
斐青珵正要说他也去,郁熹斜斜扫了他一眼:“至于你,好好待在这养伤,不许乱跑。”
见她眼里关切,斐青珵浮出抹无奈的笑意:“好。”
又正了正神色:“郁姑娘也要小心,别被发现你是鬼修。”
寺庙是清修之地,绝不容忍邪祟,虽然郁姑娘情况特殊,到底是入了鬼道,斐青珵想了想,在她身上施了道掩灵术,避免被旁人看出来。
等郁熹忙完找到观空,后者听闻她的来意一脸惊喜:“山上密室里发现的东西不少,近日庙里有一半的人都去超度亡魂,真有些忙不过来。”
“你跟我来,我先带你去见主持。”
郁熹跟在观空身后,走进寺庙深处的一间清幽禅房,屋子正中还摆着一尊高大的金身佛像。
或许是因为佛像太高,郁熹总觉得有些压迫,不自觉地低着头。
观空去拿什么东西,此处只剩下她和主持两个人,郁熹有些紧张不敢抬头,一道庄严却又不失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
“郁檀越心意诚挚,老衲也不过多推辞,近日跟着观空便好。”
听此郁熹不免松了口气,她和观空接触最多,算得上脸熟,比起其他陌生人好上不少。
“是。”郁熹应下,面前突然飘来几缕烟雾,让她不由抬起头。
原以为安慈寺的主持会是须发皆白,如今一看却顶多四十来岁,手里拿着三柱香递给郁熹:“可佑安宁。”
郁熹接过香,乖巧地拜了三拜,将香插入前边的香炉之中。
等她做完这些,恰巧观空回来,两人便一起告退。
真如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竟是个鬼修,气息却如此纯净,真叫人意外。”
就连刚刚在佛祖面前,也神思清明,未许下任何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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