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蹊恍然大悟,原来那些失踪的人并非无故失踪,而是被绑上了船。
清醒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冷汗顺着尾椎爬上整个脊背,周边尽是森然冷意。
竹蹊第一时间想去报官。
可他怕码头管事与无良奸商沆瀣一气,届时他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所以他写了一封匿名状子,后让一小乞丐递进了县老爷的公案上。
他确信县老爷阅过了状子,但县老爷的态度让他觉得他们都是一伙的。
不然为何码头管事和他的二把手依旧过得风生水起?
他无人可问,又不敢轻举妄动,只盼着上面的高官能够下来调查此事。
可他又深知鲜少有人会在意这些失踪的普通百姓,但他心里始终留有一丝希翼,万一有人来调查呢?
好在,他等到了。
次日,叶泽兰便跟着杨涌进了码头衙署,他们见到了竹蹊所说的码头管事章羽,一位身形高挑,干事精炼的女子。
杨涌随即向她表明来意,收购珍珠是其一,想要租借商船是其二。
只见章羽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细长的眸子里透露着一股深藏的精明,“珍珠倒是好说,只是这商船……”
章羽顿了顿,面露难色,“如今正是出海之际,现下岸边只剩下了一幢商船,而且已经有人预定下了。”
话落,杨涌看了眼叶泽兰,叶泽兰轻轻摇头。
紧跟着,杨涌从袖里拿出了几张银票,轻轻推到章羽跟前,“不瞒章管事您说,我这次不光是来收购珍珠,也是想跟您谈笔买卖。”
“哦?”章羽呷了口茶,眼里带了点兴趣。
“想来章管事见多识广,必然听说过了水城的烧瓷技艺一绝。现下我手头上积攒了一批出自了水城,且成色极佳的青瓷盏,本想着售给各州的达官贵人,可一经打听,才知瓷器商路大部分被官家垄断了。我听闻东面有一小国,喜茶,想来对茶盏颇有讲究,便想着抱着出海的态度试试。”
章羽眉头一挑,将茶盏置于案几上,俯身向前,“天下皆知了水城出好瓷,尤为青瓷盏出名,章某曾有幸见过两三回,只是不知杨公子所说的成色极佳…”
杨涌会意,看了眼身后的叶泽兰。
叶泽兰随即将背后的包袱轻放在案几上,拆开包袱,里面装着的是一方紫檀雕花锦盒。
然后由杨涌打开锦盒,只见四只青瓷盏方方正正地摆在锦盒内,各个釉色莹澈,肌理细腻。
在微弱的烛光下,那四只青瓷盏竟泛着天青色流光,光彩熠熠,可见烧瓷之人匠技已达到登峰造极之境。
一时间,章羽的目光变得痴迷起来,“果真是绝佳,此生一见,章某便别无遗憾了。”
很少有人知道湘河码头的章管事痴迷瓷器,痴迷到不惜倾尽家财筑造了一间瓷屋,数以万计的碎瓷片为墙,屋里摆满了各种名贵瓷器,白玉瓶,青瓷盏等等。
这是临出发前,方五手告知的叶泽兰。
此番他们是有备而来。
另外方五手还打听到,最后一幢被预定的商船正巧是被一位汪姓商人定下的。
据说这位汪姓商人来自北凤城,专为北凤城的贵人采买珍珠,此外还会定期采购一种银鱼,这种银鱼无磷无刺,无骨无肠,肉质甚是鲜美,价高难得。
而这次那汪姓商人正是为银鱼而来。
若不出意外,他的船会顺着湘河向东而行,然后经过五门码头,一个大型的中转码头,以五门码头为中心,四周河道交错纵横,川流不息,汇聚成海。
东面就是喜茶的东浦国。
叶泽兰他们打的就是汪商人的船的主意。
如此,他们只有抓住湘河码头到五门码头这三日的时机,找到关于失踪劳工的线索,才有可能查明这数百人失踪背后的真相。
先是白狐指引他们发现羊关峰下的累累白骨,到崖底发现的新鲜男尸竟是了水城失踪多日的侍卫王五,再到方五手查到的劳工失踪案。
这些失踪案看似不相干,却隐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王大王二蛋他们会不会在那数百具白骨当中?如若方五手所说,他们是中了某种蛊毒,那下蛊之人该是怎样的丧心病狂,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叶泽兰静静地立在船头,望着辽阔无际的江水,静水流深,波涛暗涌。
此刻,他们已经登上了汪姓商人的船。
两日前,杨涌与湘河码头管事章羽达成合作。
杨涌每年从湘河码头出口的瓷器营生所得三成盈利分与章羽,同时允许章羽可以派一人到了水城学习烧瓷技艺。
章羽则答应杨涌凡走湘河码头出口的货物,只需交五成税。
这次叶泽兰他们能登上汪姓商人的船,则是章羽卖给他们的一个人情。
汪商人这次装的货不多,叶泽兰他们也是初次出海,带的货也不多,故而跟汪商人拼了个船。
与叶泽兰他们同行的,还有竹蹊。
竹蹊不想再苦苦等着未知的结果,不顾叶泽兰的劝阻,毅然登上了船。
白日里,杨涌带着竹蹊去拜访汪商人。
另一边叶泽兰以晕船为借口装在房间里休息,实则借着杨涌他们的掩护,悄悄将整艘大船逛了个遍,只待夜晚再一探究竟。
是夜,冷风呼啸,空气中混杂着淡淡的水腥味。
叶泽兰换上船工的麻布衣裳,等最后一班巡逻离开后,悄悄打开了门。
这艘大船共有三层。
底层是货舱,装着此次汪商人带的银鱼。
除此之外,底层还是部分船工的住处。
然而令叶泽兰感到奇怪的是,除了船老大及副手外,整艘船上的船工不是聋人,就是哑巴。
船老大给出的解释是他们汪掌柜心善,怕这群人过不了冬,便将这些人招到船上,做些简单活计,至少让他们能熬过这个寒冬。
二层共计八间房,大部分仆从都住在这,其中有一间是生火做饭的厨房。
第三层则是主人及招待客人的地方。
汪商人把杨涌他们都安排在了第三层。
有了白日里从船上各处探得的消息,叶泽兰大概还原出了那日的情形。
十一月十六日,正逢月圆日。
月悬江河上,流光三千里。
临近亥时,刘副管事领着人,将装着王大他们的麻袋扛进了船舱。
而汪姓商人对外声称说是马上逢年节了,主家托他买几头黑山猪,已备年节用。正好刘副管事一亲戚家中善养黑山猪,其肉质鲜美紧实,远近闻名。
那晚,汪姓商人让人把麻袋扛进了货舱,并单独关在一个房间。
同时,他命令船上的人都不准靠近那间房。
期间由船老大负责‘黑山猪’的吃食。
可后来有一晚,船老大喝多了,便吩咐自己的副手去送饭。
期间,住在货舱的船工们有听到瓷碗摔碎的声音,随之穿过舱门的还有副手骂骂咧咧的声音。
约莫一刻钟后,副手走了出来,路过他们的房间时,像是不解气似的,又猛地踹了下舱门,“你们也都给老子安分点!”
屋内的人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而后攥紧了身上的被子,紧紧闭上了双眼。
“那后来你有没有听到那间房里有什么动静,比如说话声,或者拍打声之类的?”此时,叶泽兰潜在底层货舱的一个杂物间里。
杂物间里除了叶泽兰之外,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此刻少年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大字,然后向叶泽兰比划着砸门的动作。
“你的意思是之前那房间里关着的是人,对吗?”叶泽兰向前一步,激动地握住了少年的肩膀,又压着声音确认了遍,“当时里面是有人的,对不对?”
少年重重点了点头。
叶泽兰抬眸望去,只见少年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你们带出去的。”叶泽兰轻轻擦掉少年的眼泪,随后把人揽进怀里,轻声问道,“你愿意做姐姐的人证吗?”
少年眸光坚定,再次点了点头。
亥时末,月亮西斜,有云追月而行。
不一会儿,云飘在了月的前面,遮住了月光,挡住了人的视线。
叶泽兰借机撬开了少年提到的那间房。
随即她打开火折子,只见房间被人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连地板都彻底洗刷了个遍。
见此,叶泽兰暗骂一声,又不得不一寸一寸查找遗留的线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看得眼花之际,终于让她在一处略有凸起的甲板下,揪出了一小块黄豆大小的碎布头。
碎布头的颜色几乎与甲板一致,呈棕褐色,若不仔细查看,很难发现。
另外,在两块甲板的夹缝里,她还发现了几滴暗红色的血迹。
血迹尽管早已变得暗淡,可仍昭示着这间房里可能发生过一起打斗,或者凶杀。
待线索都排查的差不多了,叶泽兰前脚刚走到门前,只听一声挨着一声的哒哒声,由远及近,不断传到她的耳中。
有人踩着楼梯下来了。
叶泽兰连忙灭了火折子,一个闪身,躲在门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发沉重。
叶泽兰紧紧地贴在门后,不由放缓呼吸,腰间的剑随时准备拔出。
又过了几息,外面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似乎停在了船工的房间外。
紧接着,只听一声粗暴的踢门声,一个粗犷且熟悉的男声穿透房间,飘进了叶泽兰耳朵里。
此人正是白日里叶泽兰见过的船老大。
“一群懒猪,快起来吃饭了!”
“一天天的,什么活都做不了,就知道睡!真不知道留你们这群人到底有什么用!”
一声又一声的谩骂,污言秽语,简直难以入耳。
叶泽兰怒从心生,恨不得就地解决了此人。
到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名少年明明已经饿得不行了,却不愿意喝那碗粥,却愿意啃那张又硬又干,还有霉味的饼。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船工们每天干着又苦又累的活,却没人想要逃离。
因为他们每天的吃食里都被人放了药。
他们又不得不吃。
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逐渐麻木,最终失去自我,永远被困在这艘船上。
船老大说所的什么聋哑人,什么给口吃的熬过这个寒冬,都是用以遮掩他们罪行的说辞。
船工们甚至可能都不是天生的聋人或天生的哑巴,而是有人毒害了它们。
“究竟是何人如此恶毒?视人命如草芥,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三楼西面的一间客房,杨涌愤愤拍着桌子。
茶盏在桌上晃荡了一圈,最终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叶泽兰瞥了眼门外,接着杨涌的话,“杨兄莫要生气,说不定以人血入茶只是东浦国个别权贵的癖好,并不能代表整个东浦国,你说是吧,竹蹊?”
“对啊,杨大哥。若咱们到那发现他们真是以人血入茶,那我们的青瓷盏必然不能卖给他们!”竹蹊一板一眼地配合道。
接着,叶泽兰冲着门外说道:“杨兄,你就不要生气了,不值当的。”
话落,叶泽兰冲二人点点头,示意门外的人已经离开了。
而后杨涌长舒了一口气,又不放心地看了眼门外,小声问道:“这下我们要怎么办呢?”
“等,一切等上岸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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