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的家宴沈怀霁没来,沈家其他人则吃的是各怀心思。
小宋氏眼皮微肿,似是哭过了,但在沈铎面前,她却竭力隐藏着情绪,一直在强颜欢笑。沈春楹不知是在生气,还是害怕沈铎这个威严的父亲,平日活泼开朗的人,今夜却没怎么说话,只默默低头用饭。
整个席间,只有沈铎和沈怀章二人父慈子孝,相谈甚欢。
饭毕,一家人小坐片刻后,沈怀章便体贴道:“父亲一路舟车劳顿辛苦,孩儿就不叨扰您了,您早些歇息,孩儿明日再来向您请安。”
沈铎颔首,沈春楹立刻也有样学样跟着站起来,同沈怀章和纪舒意一道走。
他们三人刚离开厅堂,沈铎就看向小宋氏,目光锐利问:“二郎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小宋氏见沈铎已经察觉到了,只得将事情的始末说了。
沈铎听完后,大掌拍在桌上,厉喝道:“胡闹!”
小宋氏向来惧怕这个凛若冰霜的丈夫,此刻见他动怒,登时大气都不敢出了。
从厅堂里出来后,沈春楹就带着侍女走了。
沈怀章同纪舒意道:“舒意,你先回去,我去二郎院子一趟。”
原本沈怀霁的院子就在积霜院隔壁,可自从纪舒意嫁过来之后,小宋氏就将沈怀霁挪去了府里的东南角。
纪舒意应过后 ,带着琼玉往积霜院走。
今夜是个朦胧月,府中除了廊下有灯笼的地方亮堂些,其他各处都是影影绰绰的。
琼玉提着灯笼,与宋宝琅沿着甬道往前走。周遭鸟鸣啁啁,微凉的夜风中氤氲着杏花的香气。
蓦的,琼玉脚下一顿,悄声提醒:“娘子,廊柱后有人,好像是二郎君。”
纪舒意眼睫飞快扑闪了一下,但却竭力克制住看转头的动作,只身体僵硬的往前走。
琼玉也不再多言。
从她们所在的位置到穿过垂花门,不过二十步的距离。
这二十步里,琼玉清楚的感觉到,廊柱后那人的目光一直落在纪舒意身上,从没移开过片刻。
可直到她们走出垂花门,那人既没从廊柱后出来,也没出声叫住她们。
纪舒意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后,天上的月亮终于从云层里挣脱出来了,它将皎洁的清辉撒向人间,但却照不亮沈怀霁晦暗痛楚的双眸。
在军中这两年里,沈怀霁无时无刻不在想纪舒意。
可如今纪舒意就在眼前,他却不敢去见她。
两刻钟后,沈怀霁失魂落魄回到他的新院子时,就见院门口站着一道白色的人影。
那人身形孱弱清瘦,但面容却很温和。
沈怀霁走过去,神色冷淡问:“这么晚了,兄长过来有事?”
“我还以为,二郎不会再认我这个兄长了。”沈怀章温润笑着,眉眼里是一如既往的纵容。
沈怀章比沈怀霁年长三岁,他们二人虽是同父异母,但关系很好。沈怀章自小就性子沉稳,而沈怀霁却跳脱顽劣,小时候沈怀霁闯祸被罚时,都是沈怀章帮忙在沈铎面前求情。
沈怀霁避开沈怀章的视线,正要开口时,沈怀章突然弯腰咳了起来。
沈怀章如今已是弱不胜衣,撕心裂肺咳嗽时,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我去叫大夫。”沈怀霁当即道。
只是他人还没走开,就被沈怀章按住胳膊,沈怀章虚弱道:“不碍事,只是在风口上站得久了而已,二郎能请我进去喝盏热茶么?”
眼下沈怀章这个模样,沈怀霁拒绝不了。
进到院中后,沈怀霁去吩咐下人上茶。沈怀霁坐在圈椅里低咳时,想到了先前沈怀霁扶他时,他在沈怀霁身上嗅到了一股浅淡的杏花香气。
整个侯府里,只有通往积霜院的路上有一株老杏树。
很快,沈怀霁就去而复返了。
他不但让人来上了热茶,还让人拿了一个炭盆放到沈怀章面前。
炭盆里的炭火很旺,没一会儿就驱散了沈怀章身上的寒意,也让沈怀章发白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
沈怀章捧着热茶,向沈怀霁道谢:“二郎有心了。”
沈怀霁垂眸不置可否。
过了须臾后,沈怀章再度开口:“舒意的事,我很抱歉。”
沈怀霁霍然抬眸看向沈怀章。
纪舒意就是横亘在他们兄弟之间的一根刺。即便今夜沈怀章不来找他,沈怀霁也打算这几日去找沈怀章的。
今夜沈怀章既开口了,霍骁便问:“那兄长可以将舒意还给我吗?”
他们之间本就是一个错误,沈怀霁想拨乱反正。
沈怀章在听到沈怀霁这话时,先是觉得不可置信,旋即一脸无奈提醒:“二郎,她如今是我的妻子。”
“可她本该是我的妻子。”沈怀霁眼神执拗。
若非他阿娘糊涂,听信冲喜之言逼迫纪舒意,纪舒意本该是他的妻子才对。
他们兄弟二人对视,互不相让。最终,沈怀章轻声道:“二郎,对不起。”
这便是不愿意的意思了。
沈怀霁闻言攥了攥拳头,背过身,语气生硬:“兄长回去吧。”
沈怀章叹了口气,搁下茶盏,离开前他又苦口婆心道:“二郎,即使我同意,舒意也不会同意,”
“兄长不是她,焉知她不会同意?”
他们兄弟二人各执己见,最终沈怀章没再多言,而是选择了离开。
沈怀霁重新又跌回到了圈椅上。
当着沈怀章的面,沈怀霁说的笃定。可沈怀章离开后,沈怀霁所有的强撑笃定瞬间就土崩瓦解了。
他和纪舒意之间,其实一直都是他死缠烂打追着纪舒意。
纪舒意虽然性子柔婉,但却很坚韧,当初他整整追了她两年,才总算将她的心撬开了一条缝隙。
两年前离京前夕也是在他软磨硬泡下,纪舒意才同意与他定下白首之约。
如今他们分别两年,纪舒意心里还有他吗?
月亮高悬于空,既照得到侯府的东南角,也能照得到积霜院。
沈怀章回去时,纪舒意正坐在灯下看书。她的目光虽然落在书上,但书页却久久都没翻动。
“舒意。”沈怀章轻轻唤了她一声。
纪舒意如梦初醒,立刻站起来:“郎君回来了。”
“不是说让你先睡,不必等我么?”沈怀霁依旧温柔笑着,仿佛没有看见纪舒意先前的失神。
纪舒意放下书,上前去接他的氅衣,垂眸道:“郎君的药还在炉子上,我怕郎君回来忘了。”
他们二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宛若一对恩爱的夫妻。
“还是你细心。”沈怀章刚说完,就又咳了起来。
纪舒意扶着他坐下后,让人将药端进来。
沈怀章喝过药后,咳嗽和气喘才慢慢平复下来,他的目光不由落在纪舒意身上。
纪舒意正在铜盆前拧帕子,暖融融的烛火里,她的侧脸柔和恬淡。
今日沈怀霁归家后,她整个人表面上与往常无异,但她攥紧的手掌,和她低眉敛眸不肯看沈怀霁的动作,都让沈怀章窥见了她心里的不平静。
沈怀章突然道:“舒意,我刚才去找二郎向他道歉了。”
“啪嗒”一声轻响,原本被纪舒意握在掌心的巾帕又掉回了铜盆里,纪舒意下意识伸手去捞。
“但二郎不肯接受,他想让我们和离。”
纪舒意忘了自己掌心有伤,手甫一入水,掌心便传来尖锐的疼意。
身后沈怀章还在问:“舒意,你怎么想?”
纪舒意放弃了捞巾帕,转过身同沈怀章对视。
这天夜里,纪舒意难得梦到了少年时的事。
那是个早长莺飞的春日,她染了风寒,在府中养病时闲来无事,便坐在院中的桐花树下看书。
下人们知道她喜静,见她看书便都悄然退下了。
一时周遭阒无人声,只剩桐花偶尔坠地时,发出啪嗒的轻响。
她正聚精会神看书时,骤然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闻声望过去,就见一张明朗张扬的脸,从开的密密匝匝的紫色桐花间探出来,笑盈盈望着她。
“你怎么来了?”她吓了一跳,当即站起来。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少年说完,便作势要从树上跳下来。
她脱口而出:“沈怀霁,你不准跳!”
这是内院,他出现在这里已是于礼不合,若他再跳下来,被她爹知道了,她爹会很生气的。
“可是这树上到处都是花,熏的我头疼。”少年连打了几个喷嚏,委屈巴巴的看着她。
她却不为所动:“头疼你就走。”
“我不!我好不容易才溜进来的,哪能这么快就走。”
纪舒意便不理他了。她想着他被花熏的受不了时自然就走了。可她没想到他非但不走,反倒还在树上蹲了下来,嘴上叭叭说个不停,宛若一只乖顺而又聒噪的忠犬。
那天纪舒意手中的书翻了好几页,但她却不记得书里是什么内容了。她只记得西市那边新开了家酒肆,那里的葡萄酒很好喝。还记得,安平侯府前几天来了一只狗,那狗生了两只小黑狗……
最后,是她爹由远而近的怒吼声打断了少年的喋喋不休。
但那少年临走前,却还不忘叮嘱她:“你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城外骑马。”
她还来不及拒绝,那少年已灵活的踩着树枝离开了。
树枝轻晃间,紫色的桐花纷纷扬扬落了她一身。
梦里的场景陡然一转,又成了月老祠前。
一身碧青色锦袍的少年站在她面前,可怜巴巴道:“舒意,你若肯答应,为了娶你我一定活着回来。可若是你不肯答应,我伤心欲绝,说不定就死在战场上了。”
纪舒意清楚这是少年的苦肉计,但她还是应了好。
然后她就看见了少年露出了小小心思得逞的笑容。
少年高兴过后,又郑重许诺:“舒意,两年后,我一定回来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但两年后他归来时,他们已是物是人非了。
写到后面这段时,脑子里只有一句“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明晚20:00见,红包随机掉落中,另外段评已开,欢迎宝子们来玩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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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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