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昭朔的眼底仿佛有一片荒芜的雪原,无声无息地吞噬着女人逼近的威慑。他吐出几个字:“一朝天子一朝臣。”
“盛某自认没那个福分效忠两主。我今日来,是劝公主收手。”
“清心庵里藏匿的火药,若动用起来必然伤及无辜百姓。有了七夕夜的前车之鉴,公主难道还要拿黎民的血来祭旗么?”
安乐公主钉在原地,仿佛他的话是一道咒,在他们面前划开了泾渭分明的河。
她眨了下眼,冷嗤了一声,接着像是忍不住一样轻笑,一点点笑得愈发嘹亮肆意。她走到门前,拉开门对着天地,冷风从她雍容的发髻间奔过,步摇金坠泠泠作响。
安乐回过身,雪一般逼人的明眸盯着盛昭朔,清亮的声音宛如山间冰泉:
“开庆前六年,前朝四分五裂,盛家追随了当今圣上,你伯父盛鸿风跟着当时的庆王出生入死。有一回渡江,敌兵在后围剿,盛鸿风亲身背着庆王蹚过江面。还有一回乱箭齐发,盛鸿风从阵前折返,将庆王护在身下,自己差点把命交代出去。庆王感激,与盛鸿风结拜为异性兄弟。”
“开庆前二年,庆王在多路亲信的保驾护航下入主京城。那时不少老将都已心志松散,只有盛鸿风愿意自请领兵,去肃清西南仅剩的叛军,为庆王称帝扫平最后障碍。大将得胜归来,庆王终于顺利称帝,开庆元年,盛家成了本朝唯一的异性王。”
寒风簌簌,檐下的铜铃愈发激越地振着,安乐公主的唇角冷了下来,眸光仿佛直抵人心。
“同样是开庆元年,盛鸿风大胜归来不出半年,新帝在一场宫宴上杯酒释兵权。盛鸿风并没有犹豫,可交了兵权后,他却还是没逃过一场暴病。浴血沙场的将军没死在敌人刀剑下,却死在了盛世宫宴的美酒里,自此之后,盛家虽然仍是荣耀满门,却再无一人入朝为官。”
“除了你。”
她沉声铿锵,裙袂飘扬,利利落落地站在风口里,宛如一朵冰雕的玫瑰。
安乐又启声:“你从小官小吏做起,这些年来应早已见识过如今的朝堂,吏治无能也罢了,更有用人唯亲、徇私**这些弊病。裴国公这等毒瘤,早该根除,却因为他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迟迟无人敢动。盛昭朔,你是聪明人,如今这等局面究竟源自何处,难道你就看不透么?”
男人脸庞阴郁,五官仿佛已经被冰冻了一般,半分表情都没有。安乐公主冷冷拧着娥眉,笑得冰凉:
“都说盛家风流富贵,不闻朝堂事,可旁人不知道,我们这些皇族后嗣还瞧不清么——不过就是想以此表忠,避世保全而已。恕我直问一句,你们盛家忠的是谁?他如今还值不值得效忠?”
年轻郎君猛地抬眼,瞳底映入安乐公主在风中轻扬挺拔的神姿。适才她的一番话仿佛在他心间生凿钻木,几次迸出火星,他敞着怀,刻意让冷风吹进胸腔,散开积在心间的阴霾。
他喑哑着嗓:“公主慎言,盛家忠君之心,容不得质疑。”
安乐公主蔑了他一眼,重又走到暖炉旁,激越清扬的女声恢复成温婉模样,“我也不拦着你盛家效忠。你既探出了我所密谋的事,若要去禀报我那昏懦的父皇,尽管去。”
“事若不成,也不过就是圈禁杀头,我对他早已心凉。”
盛昭朔望着公主明艳的侧颜,恍若瞧见了另一重影子。他也曾见过一个姑娘,提起生父时满眼冷寂无情。
他起身往外,末了又停住步子对公主道:“公主若执意如此,寒衣节那日,即使轰开了京城九门,踏过了平民百姓,玄鹰卫和禁军也会在宫里恭候。”
年轻郎君走进风里,衣襟飒飒作响,仿佛有千军万马从身后涌来。他刚走到梧桐树旁,屋内的女声如雷霆一般劈下:
“盛昭朔,你叫我为黎民苍生考虑,可你们盛家何尝不在帮着压榨苍生?助纣为虐,不过是愚忠罢了!”
安乐公主的眼底泛起丝丝缕缕的血红,男人的背影迟滞了片刻,终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北风越来越劲,梧桐光秃秃的枝干终是支持不住,一夜夹风带雨的猛吹后,地上散落着细碎的残枝。
京城的冬日仿佛蹒跚老人,每走几步就喘息许久,于是便飞似的过了一日又一日。寒衣节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洛青云晨起后一直揉着眉心。前一夜风声太烈,吹得花草枯枝满院地飞,啪嗒啪嗒地敲着门窗,她辗转反侧许久,并没睡着。直到后半夜风声渐停,冬雨化作雪薄薄地落下来,世间才又慢慢宁静。
香桃捧着个老大的食盘来问:“这是厨房一早做出来的样,大小姐瞧瞧,若是觉得可以,他们就开工了。”
食盘里的青团和红豆饭都热腾腾地冒着白汽,柿饼黄橙橙的,扑鼻香甜,米面馒头自不必说,新起的酒也飘着浓醇的粮食香。洛青云瞧着满意,点了点头笑说:“叫他们动手吧。你也不必去盯着了,随我往祠堂再转一转。”
寒衣节的规矩,各家都要祭祖,原是不用去上朝点卯的。可今年宫里却临时传来了消息,说皇帝体恤民情,念着京中有不少漂泊来谋生的百姓,不能回家祭祖,因而要在轩辕、丰庭、北帑、赤禄四大门各设一处祭拜庙祠,一应祭品都由皇宫内务府包办,再由京兆府出人引着百姓们前往祭祀。
宫里出来的祭品,自然不同于民间的俗物。京城不少民众想着能沾上皇家的光,一早就往里面挤,四大门前都大排长龙。
洛仲原虽是监察御史,本来不干他的事,但遇上这样举朝出动的大差事,他也少不了去走走过场。洛家祭祖便一直拖延到未时末分。
洛府祠堂几年前大修过,但每每一年到头都甚少有人来往,也免不了日渐凄凉破败。这番经洛青云一手操持,不仅堂内明亮如新,更添置了暖炉,供上鲜花,走进来便觉得馨香温暖,仿佛连先祖的魂灵都活过来笑语家常了似的。
洛仲原率着洛府一干人叩拜,而后庄而重之地陈词:
“……先考在天,不肖子仲原谨以祀礼告。愿先祖赐福于洛氏后裔,保我族人平安。”
“小儿元璟,今岁逢讼狱之厄,请佑其脱困;小女姝月染疾,请佑其速愈;另,妾马氏怀胎足月,祈其分娩康顺……”
“……祈故妻秦氏于泉下安息。”
洛青云原先垂着的睫羽颤了颤,余光瞟向跪在中间领头的人。从背后看,他枯瘦的身材愈发苍老,甚至有了几分佝偻。这样的身形跪在蒲垫上,仿佛像走投无路的老者,念起那些祈福之词时似乎都更虔诚了些。
他斜后侧的裴琬凝五官微微变了形,像是在咬着牙,隐忍不发。裴国公新丧,洛仲原得了他多年提携,却只字不提自己这位老丈公,反倒将死了多年都没提过的秦氏挂在嘴边。裴琬凝觉得怒火中烧,可偏头望向洛青云,却见她脸上恬淡漠然,似乎压根没将洛仲原刻意的讨好听进耳里。
洛仲原唤着她:“青云,上前来叩头。”
每年祭祖,都要有位洛家子嗣在先祖面前叩首,从前总是洛元璟,上一年他南下吴州,便换作洛姝月。如今这姐弟俩一个在大牢里关着,一个在床榻上躺着,洛仲原便点了长女洛青云来代劳。
洛青云容色清淡地跪下,蜻蜓点水似的,潦潦叩了个头。才要起身,洛仲原又叫住了她。
洛仲原指着一侧的牌位,低声短促:“再给你母亲单独磕一个头吧。”
洛青云仰了他一眼。洛仲原干瘦的下巴上寥寥几根花白须子,跟着他一张一合的嘴颤巍巍晃着。他声虽低,却也没避着后头的人,洛青云几乎能感觉到猛然袭来的目光,如刀如箭似的往她背上扎。
她微微转了身子,朝着秦夫人的牌位敬叩而拜。
见洛青云叩拜秦氏,裴琬凝终是耐不住了,压着冷火出声:“差不多了,将供品分一分罢。”
自家祠堂祭祖,供品只当献礼祈福用,老祖宗受了满堂儿孙的孝心,供品也就算受用过了。京城祭祖之仪的最后,往往便是坐在一起分食供品,既没有糟蹋东西,也算是沾了祖宗的福气。
胡嬷嬷听令,见洛仲原也起身去长桌旁了,便带着几个丫鬟将供品捧下来,移到祠堂侧角的长桌上。洛仲原先动了筷子,夹起个艾草青团,略尝了一口,“绵密糯甜,味道不错。青云这回操办得很好,大小细节都用了心。”
裴琬凝和胡嬷嬷暗暗对视了一眼,都没接话。马婧玉反倒乐融融地开口:“老爷都说好吃,那也得多尝几个,给我肚子里的孩子积积福气。”
她伸手从盘子里挑出了个热乎的,一面往嘴里填,一面扫着桌上的点心,目光又停在另一处。“这是什么夹馅?瞧着有些泛粉,不是艾草的?”
洛青云顺着望去,微微笑道:“那是拿玫瑰花汁子调和的面团,内馅是花酱,你尝尝便罢了,莫要多吃,齁甜。”
马婧玉斜着眼瞟她,嗔笑着说:“你这丫头,明知我爱吃甜的,还要摆出来,分明是拿出来勾我呢。”说着她便捞了两个往自己盘里堆,洛仲原本想劝几句,但瞧着她丰圆的体态和一派天真的眉眼,摇摇头又作罢。
今年洛家接连起风波,祠堂长桌上的人各自沉默吃着供品,心思低落复杂。往年总要借着祭祖来立威的裴琬凝也默默低着头,一言不发。洛仲原眼见天色渐晚,于是抚掌起身,正要说句散去,却猛地听见一声哀嚎。
“唉哟!”
寒衣节到了,有人要手刃仇家,有人准备求赐婚,大家都有美好的明天(姨母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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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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