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猛禽

夕阳渐沉,太极殿外的瓦色被暮霞映得如火。殿试方毕,群臣鱼贯而出,玉阶之上靴声杂沓,又渐次散去。

宫阙之间风声微凉,卷起檐下宫灯,将长影拖拽。朱紫公卿们曳着长长的袍袖,在渐起的晚风中缓步而行。

春风凉,但方才殿中那惊世骇俗的一幕仍灼热地烙在每个人的心头。

御史中丞甄继缓步自殿中出,见兵部侍郎陆平正立于丹墀,似有所思,心下了然几分,遂趋前并行。

二人客气地问候一番,甄继压低声音迅速引入正题,悄然道:“陆侍郎入朝为官三十有余,可曾见过如此.......匪夷所思之景?”

陆平眉宇一动,对所谓匪夷所思之景心照不宣地揭过,半晌方道:“自然不曾,当堂钦点状元之事,闻所未闻。”

甄继心下腹诽这老头果然如传闻中端着一派正经,面上却极热情,殷殷切切地凑拢,毫不留情地将话题拉回:“此乃一怪,还有一怪.....自开元以来,殿试以策问为定,未闻有以舞进对者。然今陛下竟许之,更欲纳入宫闱,诚为奇闻。”

做作老头眼见搪塞不过,目光微敛,故作为难地叹道:“奇则奇矣。只是……那人姿容,确乎不同凡响。白发映红衣,肌理若雪,眉眼之间,艳而不妖,真叫人不敢直视。圣上喜爱他,欲纳其为妃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失了些规矩罢了。但圣上为一国之君,自然无从指摘。”

装。甄继冷笑,却连连点头附和。

站定不动的二人吸引了旁人的注意,立即有好事者靠来插话,二人抬眼望去,发现是光禄寺卿邓从光。

他面露奇异,语速极快。“那白发奇异贡生,进殿时连头都不敢抬,应答陛下垂询时,声音颤若寒蝉。怎的一舞起来,竟像是…换了魂魄?”

陆平冷哼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紫宸殿的方向,嘴上仍骂:“妖异!绝非正道!”

暮色渐浓,宫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内侍们悄无声息地点燃道旁的纱灯,昏黄的光晕为众人的侧脸镀上一层摇曳的暖色,却照不透各自眼中深藏的幽微。

“何止换了魂魄。”甄继接口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品鉴珍玩般的沉吟,“诸位可曾细看?他起势时,指尖都在微微发抖,眼睫垂着,几乎要沁出泪来,真真是我见犹……咳,真是惶惧不堪。可乐声一急,水袖一抛......”他顿了顿,周遭几位大臣的呼吸似乎也跟着滞了一瞬,“更奇者,那贡生所献之舞既非胡旋,也非霓裳,步伐诡而轻,举手低首之间,似不合礼,却……惊艳异常。”

一阵晚风掠过,吹得众人衣袍簌簌作响,却吹不散那凝滞的空气。几位重臣的脑海中,皆是那男子怯懦慌张的神情与那具舞动起来极致妖异的身体。

“最勾魂的是那双眼,”邓从光喃喃道,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朝珠,“看着清澈惶恐,像个不解事的童子。可舞到极处,眼风偶尔扫过,竟是…竟是流光溢彩,带着钩子一般……”他倏然收声,仿佛自知失言,猛地咳嗽了一声,找补道:“圣上若真立其为妃,朝野必震。”

众人一时皆默然,一时只听得脚步声声,在寂静的宫道上回响。

他们皆未发觉摇曳的灯影与渐沉的暮色里走出一个高大人影,直至那人端端立到他们面前,将他们从某种难以言喻,更不容宣之于口的晦暗念头中强行拽出。

是新科状元陈聿怀。

那人剑眉入鬓,眼形狭长而深邃,瞳色冷黑,诸臣竟有一瞬像是被眸光锐利的鹰隼盯上般,蓦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而状元郎却笑得温和,恭谨到让人挑不出一丝错。

“晚生听闻诸位大人正在讨论那以贡生之身入朝,最终却阴差阳错当了圣上妃嫔的......娘娘?”他纠结片刻,笑得如沐春风“恰好晚生与他同一批入宫殿试,对他恰有几分了解,于是没忍住听了几句,望诸位大人见谅。”

“是吗?”甄继有几分兴奋,知晓这状元郎是要拿那白发男子当投名状加入他们这小团体了,语气中不由带上几分倨傲:“那陈状元可要拿些真家伙出来了。”

陈聿怀自然而然地走在他们身侧,语气带笑:“嗯。那人是个妖精。”

......?

陈聿怀语出惊人,压根没意识到他给几位大臣带来了怎样的冲击。

陆平呆呆地扭过头盯他,发现他宽肩窄腰,竟比自己高一个头,身高八尺有余,脱口而出斥责的话迅速转为毫无底气的调笑:“哈哈,状元可真爱开玩笑......”

“没开玩笑。”陈聿怀偏过头,锐利的眸中眸光闪烁,颇有几分认真道:“是一只雀妖。那舞是雀的求偶舞,诸位大人自然没见过。”

对上诸臣发直的目光,他复而爽朗一笑,望向苍穹稀薄的星子,柔声道:“他倒是真想夺得圣上欢心,这舞都使出来了,连一个老头子都......”他放低了声音,将句末几句在唇中咀嚼:“都要勾引,真丢我们鸟类的脸,改日把他吃了罢。”

*

池栩纤白的手指将掌心的红绡绞成皱巴巴一团,将其幻想成翠环那张现在想来令他作呕的脸狠狠揉搓,秾艳脸颊上的焦虑显而易见,整个人都要变成一颗小苦瓜。

什么男妃?池嫔?莫大恩宠?

池栩哪懂对于他这个家世清白,父母远在幽州的男人来说入宫封嫔是多大的圣眷,他只知道自己快完蛋了。

先前,身边护送他的侍卫贱兮兮地凑到他面前絮语,语气悠长如鬼魅,幽幽道:“哎呀......这样的美人,落入圣上手中怕是活不过半载。”

池栩面色苍白,吓得一愣一愣的,连声质问:你说啥?啥意思?你想咋滴?

侍卫更加兴奋,缓声掰手指算给他听:“上一个嘉妃,被圣上折磨得大半夜逃出自己的宫殿投井而亡。上上个玉贵人,被圣上活活鞭死了。哦哦,还有上上上个兰嫔,也是个男子......”他话语一顿,吊梢眼充满邪性地立起:“圣上他就喜欢折磨男子,尤其是男美人,越美的折磨得越惨.......那兰嫔看着容颜不及你半分,也是在惨叫一整日后死无全尸......如果是你的话......”

他打量着池栩,似乎在丈量他的容貌担得上怎样的酷刑。

啊啊啊啊啊!池栩吓得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走,回去竟小小地发了烧,惹得兽性大发想当日就把美人宠幸的圣上索然无味地离开。

毕竟年轻,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虽已康复,但池栩仍然神思倦倦,心中知晓那暴君即将卷土重来。

小鸟神啊,把我的翅膀还给我吧,我什么都会做的。

他暗暗祈祷,眼含热泪。手中的红绡随着指节的松力而恢复如初,静静绕在他的颈侧,蜿蜒向膝头,衬得他的皮肉更是如雪般白皙。

但宫中连飞鸟也没有。他的同类大抵都对这死气沉沉如坟墓般的地界厌恶得紧,任谁也不愿意凑近,他如鹰般锐利的眼睛甚至没在此处捕捉到除了耗子以外的任何活物。

绝望,恨不得用红绡勒死自己。

他真的这样做了,可惜很快就因无法喘气而悻悻松了劲,如冷宫般的妃子似的怔然盯着殿外出神,称得上一句望眼欲穿。

耳朵颤了颤,他在万般绝望中从风吹树叶以及宫人洒扫的动静中听到了车轮撵过砖砾的声音。

皇帝来了。

他慌不择路,来不及思考,以破釜沉舟之势猛蹿上庭前小树,万分紧张地抱着树干死死盯着路过宫门的马车,漆黑的瞳孔条件反射性地紧缩。

那棵本就纤弱的小树不堪重负,簌簌摇晃,就在这剧烈的震颤中,池栩仍敏锐地捕捉到了同类的气息。

无可置疑的同类气息,是鸟儿暖呼呼的绒毛味,满溢着小麦的清香和无可比拟的安全感,迅速充斥池栩的大脑。

眼泪瞬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落下,他甚至忘记自己早就没了翅膀,噗通一声从树上砸下来,一瘸一拐,满含热泪地奔向同类气息的来源地——马车。

马夫慢悠悠地牵着马儿闲庭信步,池栩逮了机会,不顾脚踝处的剧痛,嗷地一声掀开车帘窜入马车内,打散车里那人一盘酣战正浓的棋局。

那人被池栩莫名其妙打扰了自弈也不恼,慢悠悠地将绞成一团看不清局势的棋子收入盒中,轻飘飘地打发了询问动静何在的车夫,最后转向正往抱着自己胳膊往他袖子上抹鼻涕的小雀儿,淡淡掐住小雀的下巴,将那涕泪纵横的漂亮脸蛋尽收眼底。

“何事?”他将池栩掐成一只扁嘴小鸭,缓声问。

池栩被同类的味道充斥,丝毫不顾此时的姿势如何诡异,又嗷地一声抱紧了男人的胳膊,从他怀中露出一双被泪水洗得澄澈的黝黑大眼打量陈聿怀片刻,迅速认出了他,感动到泣不成声:“状元哥!救救我!我是鸟啊!我是鸟!你要救救我!我会被老皇帝吃掉的!啊——小鸟神,谢谢您!”

没头没尾的话,陈聿怀却毫不意外,唇角倒是微微上扬:“他吃你?他也是像我一样的游隼吗?”

闻言,池栩往胳膊里猛钻的动作倏然僵住。

许久,他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一点,一点,又一点地将自己从陈聿怀的怀中抽出,牙关战战,埋在车厢的角落像是被掀了窝的雏鸟,眸中的恐惧不加掩饰,半天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哈哈,开玩笑的......”

啊啊啊啊!原来是那只追杀自己,迫使他撞窗而亡的坏隼!

好想尖叫,但是害怕被天敌叨喉咙。池栩只能不着痕迹地将自己藏起来,怯怯地望他。

“嗯?”陈聿怀反而不依不饶地凑近,轻轻用指间的黑棋撩起不知何时被池栩蒙在脸上的红绡。

几缕发丝被泪水濡湿,黏在微微泛红的腮边与颈侧。小雀儿的长睫湿成一绺一绺的,垂下时在眼下透出细密的光影,颊上泪痕未干,莹然有光,衬得肌肤白得近乎透明。那方红绡自他身前飘落,软软堆在宫装边,而雀儿怔怔望着来人,眼角犹红,唇瓣微启,似欲语还休,全然不知自己此刻是何等引人妄念的光景。

陈聿怀微不可见地吸了口气,继续慢悠悠地引导:“你不是小雀儿吗?那游隼吃掉小雀倒是无比正常......怎么,你怕我?”

“不不不不不是!”池栩立刻受惊了似的连声否认,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自证清白,几乎没过脑子,他迅速给自己安排了新身份,矢口否认陈聿怀的质控,“我是鹰!嗯!那种猛禽!白头鹰!”

“这样啊。”陈聿怀弯了弯眼角,并不准备追问为什么海那边的白头鹰会出现在这片土地。他似乎相信了池栩的说辞,颇为遗憾地起身。

池栩这才发现,他被笼在游隼高大的身躯下许久,自己却毫无察觉。

“既然同为鸟类。”陈聿怀定定坐下,不再看他,而是继续摆弄他的棋局,话却是对他说的。

“此后就住在我府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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