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与荷睡到迷糊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一个年纪较大的在说什么“皇后郡主”,一会儿又说什么“圣上来了”,前前后后也不知道提了多少个达官显贵。夏聆语轻描淡写地说着:“随他去吧。”
后面也不知又发生了些什么,等蒲与荷睡醒,就见夏聆语在喝药。苦涩的药汁入口,她微微蹙起了眉头,一饮而尽。一边的女使见她喝完,递来一杯热茶让她漱口,夏聆语脸色苍白,双颊透着病态的红,她虚虚坐着,又捏了一颗糖含在嘴里。那女使颇有些担忧:“秦院使尚在,要不请他过来看看?”
“不必了。”夏聆语微微喘着气,蒲与荷刚好躺在这人身后的榻上,那女使也没注意到她,依然忧心劝着:“夫人,就听我这老婆子一句劝,请院使来看看吧,再耽搁下去,今晚又难熬了。”
夏聆语沉默不言。
蒲与荷忽然坐起身,吓了那女使一跳:“秦姑娘在啊?”
她点点头:“在的。”
那嬷嬷笑笑:“您这小小一人儿,被子一盖再往那里边一躺,我这老眼昏花的,都没瞧见。”
“没关系。”蒲与荷从榻上下来,“我去找我爹爹了。”
那嬷嬷一听,似有千言万语要讲,夏聆语却是吩咐道:“嬷嬷,你带秦姑娘去吧,我再坐会儿。”
蒲与荷见状,说道:“夫人,我看您脸色不好,我去找我爹爹给您看看吧。”
“我不打紧。”
“没事儿,我很快回来。”蒲与荷理了下衣襟,穿上鞋子就径直寻人去了。
那嬷嬷跟在她后面,走到半路,忽然叫住她,拉着她的手,塞过来一小袋碎银子:“秦姑娘,这看病的事儿劳您多多上心,我这成天在院子里,也不好总在秦院使跟前说话。”
蒲与荷心下了然:“嬷嬷你放心吧,医者仁心,我爹爹会尽全力治好夫人的,这钱我不收,您好生买点补品给夫人。”
说着,她便要抽出手来,可对方紧紧握着她的手,连声劝着:“应该的应该的,没几个子儿,你收下,我这心里也踏实。”
蒲与荷哑然,那人顺势就将那袋碎银子塞到她袖中,还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蒲与荷不太会处理这种事情,只好先去找秦舍意,想与他商量一番。
于是,她便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断腿战神。
彼时已到午后,宴会宾客多在玩些投壶、对诗、下棋之类的游戏,也有不少人借故离去。嬷嬷感慨着:“将军生辰恰好赶在休沐之期,这才比往年热闹许多。”
“哦哦,原来如此。”蒲与荷心想,这晋思齐如今是太后跟前的大红人,商佑也在拉拢他,巴结他的人估计得从这门口排到皇宫外头。
她正神游天外,就被带进了一处石亭里。亭中有一石刻棋盘,商佑跟晋思齐正在对弈,而秦舍意、崔衡、云阳郡主还有个面生的官员站在一边,各自的随从立于亭外。蒲与荷不敢乱动,那嬷嬷先去禀报,接着才传她进去。
商佑倒是十分和善:“秦姑娘来了?”
“来了。”蒲与荷也不知道这边要怎么回话才算规矩,就只能随便说说了,商佑见她拘谨,便兀自介绍起来:“这位是晋思齐晋大将军。”
“见过大将军。”蒲与荷看着那人,长相还是那个长相,只是比上辈子更为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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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与荷这般想着,就听云阳郡主冷嘲热讽:“眼睛长在人身上了吗?秦院使没教过你礼数?”
我靠,这扑面而来的敌意……难不成你暗恋这个AI啊?蒲与荷仔细回忆了一下,她拿到的剧本里也没提到过什么云阳郡主,估计是个炮灰吧。
商佑板起脸:“云阳,不得无礼。”
“我无礼?她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就不无礼了?”云阳郡主显然气不过,崔衡好言相劝:“云阳,别跟你皇兄置气。”
“哼。”云阳郡主看了眼晋思齐,真就安静下来,大抵是也不愿意在某人面前丢脸。
蒲与荷走到秦舍意身边,对方将捂着的暖手炉递给她:“来的路上冷,先暖一暖吧。”
蒲与荷抱着那热乎乎的玩意儿,声音极低地问他:“我要是跟别人吵起来,你会不会怪我?”
秦舍意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别把人气哭就行。”
蒲与荷一愣,对方却只是莞尔,让她往自己身边站站,别立在风口。蒲与荷摇摇头:“我来是想找你去给夫人看病的,她情况很不好。”
她故意说得大声了些,好让在场的人都听一听。
原本准备落子的商佑听了,收了棋子:“夏夫人病了?”
“她一贯体虚,遇冷便是出不了屋子。”半天没动静的晋思齐终于说了句话,商佑便叮嘱秦舍意先去看看,蒲与荷眼见那位断腿战神动也不动,问道:“大将军不去看看么?”
“她这毛病,跟我的腿疾一样,一年半载好不了的。”晋思齐十分冷淡,言下之意就是他去了也没用。蒲与荷不大高兴:“一日夫妻百日恩,将军连这条路都走不了,以后就更难摆脱这轮椅了。”
商佑夫妻两个皆是一愣,晋思齐没有半点表示,倒是云阳郡主坐不住了:“你怎能这般出言不逊?成何体统!”
“治下不严,门风败坏,这就是体统?”蒲与荷瞪着她,“正妻尚在,有人却妄想暗通款曲,这又是体统吗?”
“你!”云阳郡主横眉竖目,商佑却低声笑了起来:“小姑娘吵架,倒是有点意思。”
“谁要和她吵?是她先对我不敬!”云阳郡主突然哭了起来,“你还笑我,我回去要告诉太后娘娘!”
蒲与荷:“……”
说实话,她觉得宫廷戏里,有很多刻板角色,比如说蛮横无理的公主郡主,比如说邪魅狷狂的帝王将相,比如说蛇蝎心肠的后宫美人。
虽然照目前的进度来看,只有“娇蛮郡主”这一角色达成了。但为什么要为了个断腿渣男斗得你死我活?
我不理解。
蒲与荷很想把这四个字顶在脑门上。
崔衡又来打圆场:“云阳,太后娘娘近来在静养,你乖一点,别去打扰她老人家了。”
云阳郡主却甩开她的手,哭哭啼啼跑走了。
蒲与荷:“……”
好经典的古装跑戏,我小时候看的电视剧好多都这么演。她目送着云阳郡主,直想叹气,都是配角的命,大家相亲相爱不好么?
她正发呆呢,秦舍意拱手道:“小女多有冒犯,还请圣上与皇后娘娘恕罪。”
商佑看看晋思齐,促狭道:“不向大将军赔礼么?还是说,秦卿也认为令爱所言甚是?”
“不敢。”秦舍意不卑不亢,商佑也没有难为他,直接放二人走了。
蒲与荷跟人并排走着,忽然问秦舍意:“义父,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做错了?”
“你是个仗义执言的好孩子,但有些话说出来也于事无补,反倒会引火烧身。”秦舍意温声说道,“义父只是希望你能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再去帮助别人。”
他看着蒲与荷,轻声笑着:“我自小养你到大,定是要你平安才好,你也应当明白我的心情。”
“嗯嗯,我知道。”蒲与荷连声应着,她望着秦舍意那张熟悉的可亲可爱的脸,又问道,“我为什么是你女儿啊?我从哪里来?”
秦舍意微微一愣,蒲与荷有点紧张,难不成她不该问?还是说她本该知道?
“要是为难,就不必回答了。”蒲与荷忐忑不安地往前走,秦舍意回过神:“你小时候问过我这个问题。”
“啊?”
秦舍意见她呆愣的可爱模样,莞尔:“你那时候也就四五岁,才启蒙不久,便来问我为什么我是你义父,当时我念在你年岁尚小,并没有如实相告,而后你便没有再追问。”
蒲与荷心想,难道我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特殊身世?
秦舍意与她说道:“回家以后,我再说与你听吧。”
“好。”蒲与荷应下,随人一道去了夏聆语那边。
那人早先喝了药,现在脸色已经好些了,但秦舍意说她是经年累月落下的病根,不容易好,还是要好生养着。他再开了张药贴,叮嘱她少量多服,顾护胃气,蒲与荷听了半天,还是一知半解。
夏聆语听到最后,轻声问他:“秦院使,将军可还好些了?”
“我今日为他行针,他腿疾已愈七八,但他心有郁结,这心病恐比身病重得多。”秦舍意规劝着,“夫人,承您抬爱,某如今便斗胆多劝两句。两情若是难长久,不如枝头各自飞,否则行到山穷水尽处,只会更伤人罢了。”
夏聆语注视着他,忽然红了眼:“秦院使与令爱,不仅长得像,性子和说话方式也像得很。”
“人在局外,考虑事情便多有不同,夫人不怨我多言就好。”秦舍意顿了顿,“改日我会送几个香囊来,置于枕边,有助夫人睡眠。”
“有劳了。”夏聆语使了个眼色,那嬷嬷又送来一袋银钱,秦舍意没有接:“给小女与给在下是一样的,夫人客气了。”
夏聆语也笑笑:“既然如此,那我就让嬷嬷送送您。”
秦舍意颔首称是,领着蒲与荷回去了。
夕阳西下,将军府本设了晚宴,但秦舍意没有留下,那几人亦未挽留。蒲与荷坐上马车的时候,还掀开帘子,看了眼那热闹的府邸,心中莫名惆怅。她放下帘子,坐在车里,小声说道:“我觉得夏夫人真可怜。”
秦舍意不答,而是问道:“你师兄呢?”
蒲与荷一惊:“糟了,我这一天都没怎么见着他。我就看见他爬到他姐姐那屋顶上了,他不会——”
“应当不会。”秦舍意略略思索着,“他那性子,若真要闯出点事情来,就不会忍到晚上了。那嬷嬷夜里会睡外间,白天出去的女婢也都会在,只有宴会的那会儿,他才可能单独见到夏聆语。”
“那他,现在要怎么呢?”
“许是回家了。”秦舍意叮嘱她,“到家以后,千万少说话,别跟他吵架。”
蒲与荷嘟囔着:“我其实,不是很会跟人吵架,我很温和的。”
我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秦舍意笑了:“我知道,歇一歇吧,到家我叫你。”
“我不累。”蒲与荷巴巴地望着他,“所以我为什么是你女儿呢?”
秦舍意笑意不减,娓娓道来:“我那时候还在家中,跟随我父亲一道在乡中坐诊。遇见你的那天,你刚好发着高烧,才一岁多点,被一个老人家抱来看病。”
“老人家?我奶奶吗?”
“不像。”秦舍意摇摇头,“她虽然十分紧张你,但那神色姿态,不像你奶奶,反倒有种难言的古怪。当时是夏天,下着大雨,我父亲去城东出诊,而我在家坐堂。”
秦舍意回忆起那天,都觉得不太真实。
天色实在太暗了,明明是下午,却好似已经夜幕降临。黑云压城。风声呼啸,大雨将至,炉边的窗户纸仿佛一触即破,蒸腾的水汽混着药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十八岁的秦舍意刚刚熬好了给祖母的药,就听家里的帮佣来找他,说是外边来了个老太太,抱着个小孩儿来。
“那老人家见我,直喊救命。”秦舍意微垂着眼帘,絮絮低语,“我当时看你烧得厉害,不哭不闹,一点精神都没有,便在家中给你煮了药,喂你喝下。”
“然后呢?”
“后来那老人家就消失了,我怎么都找不到她。”
“啊?”蒲与荷十分惊讶,“我是被她借着看病的由头抛弃了?”
秦舍意解释道:“乡中父老都没见过她,口音亦不是我们那片,我猜可能是逃难至此,难以抚养你,所以才出此下策。”
蒲与荷哑然,心情微妙。
秦舍意笑笑:“你命大,烧成那样,最后竟然救回来了。我父亲说,这孩子与家里有缘,便打算养着你,认你做我妹妹的。”
“那,那最后怎么?”
他们的马车经过一片如水的月色之下,皎洁月光透过帘子,在秦舍意的颈侧落下一道浅浅的光晕。他一直都是温柔的,说话是,做事也是,连诉说那些苦痛的往事,也没有见到怨愤与憎恶。
“收留你的一个月后,我家走水,我父母与祖母都葬于大火之中。”
蒲与荷惊愕,顿时僵住了。
“我兄长与阿姊都说这孩子不吉利,想将你送人。但你生病那段时间,都是我在照料你,真要送走,竟有几分舍不得。”
蒲与荷听他这温柔语气,突然难过起来:“其实,你也可以把我送走的。”
“我幼承庭训,十八岁的时候差不多可以独立出诊了,所以我带你离了家,想着自己也算有几分本事,不至于饿着你。”秦舍意淡然笑着,“只不过背井离乡,见了世面,才知道良医良相,都是难为之事。”
蒲与荷听了,更是揪心:“那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过去了,便不觉得苦了。”秦舍意知她心情,从腰间荷包里找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给她,“今日分来的糖,给。”
“哦。”蒲与荷还是伤心,秦舍意却道:“你本来随我姓,他们叫你秦姑娘,倒也不错。只是你半年后,又生了场病,我却怎么都治不好,最后还是去寻了一位长者,治好你的。那前辈早年在道观修行,他说这孩子不宜与我一个姓,容易折寿。”
“然后呢?”
“然后我带你去观中算命,那老道长说你身似浮萍,将来终要与我分离,取名随缘便好,无需强求。”秦舍意似乎是说累了,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那年夏天,我们住在一条长街上。屋后头便是一个湖泊,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你那时候差不多三岁了,会追着蜻蜓跑,分不清葱和蒜,还把我养的一盆菖蒲当成野草拔了。”
蒲与荷忍不住轻笑:“我小时候还这样啊?”
“烦人呢。”秦舍意低声嗔怪,他倚着马车,喃喃着,“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我给你取这个名字,也是应景了。”
“蒲是菖蒲,荷是荷花吗?”
“嗯。”秦舍意笑笑,蒲与荷想了想:“那,那你也该是我义兄才对。”
“你年幼失怙失恃,又身在异乡,我怕你受别的孩子欺负,才对外说你是我女儿。”秦舍意顿了顿,像是累了,“但父母之恩,我不可一人独占,你还是要知道些,将来若是,若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蒲与荷愣了愣,稍稍倾身,才发现这人已经睡着了。不过马车里光线比较暗,她才没有看见。
“没有将来的,我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对他们有什么感情。”蒲与荷呢喃着,将马车里的一条薄毯给人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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