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宫这些日子暗流涌动,在天子失踪的三日之内,禁军包围宫廷,说要防止宗室谋逆,但如今徐敦已尽掌天下兵权,现在连坊间小儿都知徐氏有司马昭之心。
如今天子遇刺,顺理成章地撤换了一批宫廷护卫,如今四周皆为徐氏耳目,天子动向尽在掌握之中。
但,果真如此吗?
沈纨回宫后,好生休养了一阵子,中秋才过,霜露既降,曹姑姑认为她才小产,不可受风,每出到殿外,时间稍长些,曹姑姑就劝她回去。十六之月尚圆,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沈纨总觉这天上明月泛着不寻常的幽蓝色泽,很是怪异。
“曹姑姑,你可觉得着月亮有何不同?”
曹柳玉抬头,只见夜空一轮满月,也未瞧出什么来:“十五才过,月尚圆呢,在奴婢家乡有个习俗,中秋佳节之后,家家户户依然张灯结彩连续三夜,还要在正厅摆一对提灯。昨日宫中赐下一对莲花灯,娘子若想图个吉利,可以这三日,入夜后点灯供在正厅之内,此举在奴婢家乡称为‘留团圆’。”
近期连番遇上怪事,她也想讨个好兆头了,遂点头允下,片刻后,棠华宫的正厅内,摆上了一对莲花灯。
而在那高空之上,银盘似的满月,其银光被蓝月幽阁所覆盖,此时内中正发生着不寻常之事。
魔情离开寝殿,现出原本的魔相出现在幽阁里,麾下的两位魔也齐聚其中,沉默寡言的枯木灵族山鬼,与梦神一族的魔女莫耶,皆于幽阁之内静候,他们在人间的职责即将结束,他们的同侪——四凶神里的饕餮与混沌,即将降临人间,接替他们的职责。
幽阁的另一头有一面奇怪的镜子,镜面像蒙着一层雾气,波诡云谲,云雾在其中缓慢地流动,但突然之间,流速变快,镜面出现了波动的涟漪,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从中出现一柄战斧,将裂口豁开,缝隙逐渐扩大,像是妖兽张开的嘴。
魔情一对金瞳,目不转睛地盯着波动的苍溟镜,裂隙中步出两个魔将,其中一位手持战斧,待步入幽阁之内,他随手将战斧别在肩头。两位魔将在魔公子面前单膝跪下,魔情微微点了点头,他们才站起来,魔将高大,因身披战甲,显得更是雄壮。
幽阁里流动着魔语,向魔公子致敬,那带着战斧的,正是魔将饕餮,同苍白冷漠的山鬼比起来,他外貌英俊华丽,但气质粗犷,一身的野气近乎兽态,头生两对犄角,一对漆黑的尖角向上生长,另一对泛着暗红,如同羚角,不但粗硕,还有着螺旋的纹路,向后延申,黑色的蓬松长发,隐隐透着火焰之色。
才从魔域来到人间,还身着黑金的沉重战甲,肩甲有巨大的兽头雕刻,脸庞轮廓分明,下颌有着刚硬的线条,血红的双眸,显出几分贪婪的兽性。
另一侧的混沌,却是截然不同的形貌,一袭暗红的长袍,质感奇怪,仿佛如团云缝制,以金线绣出火焰般张扬的图案,他戴着风帽,胸前垂下银灰的长发,一条很宽的银色布带蒙住双眼,露出优雅俊美的下颌,手和脸颊的肤色都显得过于苍白。他身段颀长,却没有过分夸张的肌肉,而是有一种飘渺的感觉,人如其名,有种不在尘世的模糊感,像是随时要消散,又像是要把身边的一切吸进去,如一个泛着涟漪的水中倒影。
【两位同侪,多月不见,你等在人间过得如何?】
混沌并不张口说话,直接以意识与山鬼和莫耶交流。
“无趣。”魔女兴致缺缺地答:“但接下来,或许会有好戏瞧,你等来得正是时候。”
“正合吾意。”饕餮的声音深沉浑厚,有着急不可耐的贪婪与野性蕴藏其中。
“时候差不多了,你们去吧。”魔情道。
“领令。”
山鬼和莫耶没有再多一句废话,身后的苍溟镜再次激烈地波动起来。山鬼把手放在胸前,躬身行了个礼,而漂浮在半空中的魔女衣装突然发生了改变,原本水色的飘忽衣袍颜色变深,甚至硬化,变成一副青铜色的贴身战铠,同时,一副火焰形状的头盔覆盖了美艳的脸庞。
两位魔将穿过苍溟镜中的魔界裂缝,身影消失在云雾中,裂缝再度闭合,镜子里云气滚动,再逐渐慢下来,恢复了最初朦胧飘渺的样子。
混沌初到人间,心中好奇,他的灵识强大,肉眼对他来说几乎没有意义,什么都能看得见,并有所感知。如今黎明将至,长庆宫大半地区还在睡眠之中,对混沌而言更是不设防,他的意识扩散到整个长庆宫,阅读所有人的思绪行动,不一会儿问道:“公子的居所在宫城正北?”
“不错。”
“有趣,越靠近帝王寝居的,越有不臣之心。”
“有意思吗?”
此时混沌平静的脸庞突然露出一抹玩味的微笑:“的确令人期待。”
他的意识掠过长宁宫,并评价道:“皇太后却是慈母之心。”
“显然。”
混沌沉吟,灵识继续在长庆宫铺展,探索,然后,他感觉到了令人他感到好奇的气息,越是与魔族有所关联,这种感觉就越是明显,在宫城西南的宫殿里,有个年轻女郎,散发出非常柔和的气息。她只是个寻常少女,但不知为何,她的存在令人在意,像幽暗森林中开出了一朵映着月光的花朵。
“有人牵挂着公子?”混沌的语气显得很诧异。
“牵挂?”
“长庆宫西南,有一女子……”
“怎么牵挂的?”他微微蹙眉问。
“女儿家的思念之情,虽然……其情尚浅。”
不必混沌再继续说下去,魔情就知道是谁了,但令他惊异的是,沈纨竟会牵挂他。然而,他始终与小皇帝的皮相与之相会,固然知道她天性温和体贴,但细究之下就不那么美妙了。毕竟曾经抄个佛经都险些超度他,她真的知道自己关心的人是谁吗?
魔族长生,其中颇有一些生得甚美的,是带着邪气的,有毒的美丽,他们习惯于外族投射在他们身上的倾慕,因此多数冷情。
“她身边之人可有歹意?”
混沌点了个名字。
魔情颌首,陷入沉思,自从御龙台遇刺事件后,皇帝身边的宫人被撤换了一轮,多年来在帝寝兢兢业业的福锦姑姑,也以“身体不适”为由,让其“归乡疗养”,他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侍卫都换成了徐氏的耳目,原来棠华宫也没能幸免。
他无所谓,乐得见自己身边的宵小自食其果,但沈纨身边的小人需要清理。
远处传来金鸡报晓之声,魔情留下饕餮混沌,离开了蓝月幽阁。
天色逐渐转明,棠华宫值夜的宫人打了个哈欠,就见天子从外面进来,嘴巴张开一半,好生尴尬,忙站起来请安,不料天子却突然发难,怪她礼数不周,如何能照料好沈婕妤,快滚!这宫人才调来棠华宫没两日,还带着徐氏指示的任务,要她将沈婕妤日常行事报告,岂料飞来横祸,因为一个呵欠,就被当今天子驱逐了。
旁的人不明白所以,以为皇帝喜怒无常,吓得不敢说话,并暗暗绷紧了神经,婕妤宽和,比较好说话,但陛下严厉,日常还是不可轻慢。
沈纨意识朦胧,她昨夜睡得并不好,半夜甚至惊醒了一次,她陷入了颇骇人的梦境中,高耸的黑色山脉仿佛黑铁的森林拔地而起,熔岩像蛛网一样遍布地面,天空是红色的。面前的巨型岩架上看到两个高大的身影,其中一个身形壮硕,有如巨人,皮肤竟然是怪异的红色,他头上没有一根头发,相貌狞恶,看上去如同佛画所描绘的炼狱世界里的魔僧,他的手非常大,带着铁甲手套的包裹下,看起来有如狰狞的鬼爪。
在他的身旁,另有一个身穿黑银战甲,并带着兜帽的男子,有着不下于着血色皮肤魔人的高大身材,兜帽内一片漆黑混沌,像一团黑雾,使得他有一种亡灵的气质,仿佛周遭的光都被吸进去,气势丝毫不输一旁血色皮肤的男子。
那黑衣亡灵抬手轻触脸颊,从面上取下的那团像黑雾一样的东西,原来竟是一副漆黑的面具,并没有稳定的形状,在他指尖化作一团黑焰。面具之下,却有着她此生见过的最完美的相貌,由于他戴着兜帽,那副绝美相貌若隐若现,隐约可见一对金色双瞳,神态冷傲,他原本正在远观熔岩流淌的大地,后来似乎意识到什么,仿佛穿透了看不见的镜面,目光朝沈纨看过来,突然之间,梦境破碎了,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天色已经蒙蒙亮,她有些恍然,不知身在何方,听得外间喧闹,不由撑起身来,而皇帝踏着晨光自外进来。
在那一瞬间,沈纨觉得似乎见到了梦中之人,但随着渐渐清醒,梦中所见的一切远去,像是浓雾散开,最后就只是困惑地看着眼前人,觉得此景似曾相识。
“陛下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没想吵醒你,就是来看看,你这几日过得如何?”
她坐起身来:“原就无事,但曹姑姑是个素来爱担心的人,自然在休息和膳食格外尽心。发生了何事,怎地外面如此喧哗?”
他坐在她床边:“那值夜宫女办事不周,我撵走了。”
“陛下说的,可是银铃?她也是近日才由尚仪局安排棠华宫当差,是个细心人儿,值夜本就辛苦,实在是罪不至此。”
“曹姑姑,来一下。”
方才天子无预兆雷霆之怒,曹柳玉心有余悸,进来恭声道:“陛下有何吩咐?”
“我对一些宫规的细枝末节不甚了解,若不敬主上,首鼠两端,里通外人,素来是如何处罚的?”
“回陛下,轻则仗责,重则逐出宫廷,若有不轨之行,危害主上,论死罪也是有的。”
“知道了,你去吧。”
“奴婢……告退。”曹柳玉摸不着头脑,行礼退下、
“那女子是徐氏的眼线,你是要她死呢?还是要她滚?”
“陛下此言当真?”
“这还能有假的骗你吗?”
坠崖之后,狐狸客栈的奇遇冲淡了她对时局的担忧,没想到她宫中竟然出了眼线,天子的遇刺的阴霾再度袭来。
“那……陛下的徽元殿,如今可还安全?”
竟然还有闲工夫关心他,她浓睡方醒,青丝散落肩头,魔情伸出手来,替她理了理肩头的乌发。才从绣榻上起来,不过一件丝绸单衣,裹着莹玉般的身体,他挨得亦近,指尖在她的脖子和肩膀上掠过,他的指尖凉得很,沈纨缩起肩膀,脸却不争气地红了。她的确生得美丽,不仅是那副脸庞,老天待她不薄。
裹着身体的丝绸寝衣很是宽松,她窘迫地拢了拢衣襟,“妾身失宜。”
这种亲密行为不算过激,但又恰好私密得只在夫妇之间可为,他做完这些,神情却无丝毫的波澜,近乎无动于衷,若即若离,亲密又疏远。
她觉得陛下恐怕不喜欢她,入宫前,宫里甚至派来过教引的女官去教她一些技巧,在人前要得体,体面,但是在人后,要懂得取悦君王,母亲也会告诉她如何与夫郎相处,但这些全无用处。陛下一会儿亲密一会儿冷淡,她有时会默默在内心不敬地想,他的气质丝毫不像京城常见的王孙公子,倒像是画本子里惑人的妖,神秘、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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