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次……

就“下次”到了两年以后。

农夫已经二十四了，在同龄人儿子都满地跑了时，农夫依旧光棍一条。

他每次给爹与未曾谋面的亲娘上香时，就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喊“孩儿不孝”……然后继续开摆。

他安慰自己，儿子嘛，会有的，村里三四十才娶妻生子的也不少。

旺财倒是同邻居寡妇家的小白狗生了一窝狗儿子。人家嫌多难养活，还给了农夫两只。

农夫捧着小旺财啧啧称奇：“旺财，真是好样的，你小子。”

来福依旧懒散地盘成蚊香。

他当年游历人世受了不轻的伤，如今化成人形还很不稳定……也许直到农夫死那一天，他都不能再化为人形了。

就这样以蛇的姿态一直待在他身边也不错。

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去，直到那天。

屋外传来一阵叫骂声。

农活儿不忙，农夫难得躺在家里休息。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叫骂声。农夫好奇，出门一看，一个陌生的男人攥着邻居寡妇的手腕：

“你白给那两个老不死的当了这么些年儿媳，如今有人看上你，你还敢给脸不要脸？！”

那时候尚没有代役法，她的刚成亲不到两年的丈夫被朝庭抓了壮丁，从此再也没了音迅。

寡妇名叫芸娘，比农夫大了七岁，当年农夫还是个小孩子时，还日常去她家蹭过饭。她原本有个儿子，可惜四岁时夭折了。

芸娘的容貌有些姿色，又是有生养经验的女人，贤惠勤恳，想求娶她的人不少。

但芸娘自己不愿意。最初是因为心里还盼着丈夫能归来，后来则是因为公婆那对老夫妻人心地很好，待她如亲女儿，又劝她改嫁……她想想如狼如虎的夫兄，干脆留下守寡了，鲜少回娘家。

但，一个月前，那对老夫妻去世了。

他们攒下一些钱，去镇里打算买布匹给芸娘裁新衣，谁知有纨绔在城中策马，躲闪不及，人就没了。于是新布成了缟素，穿在了芸娘身上。

其实丧期未过，她兄长便来催人了。有户人家欲娶她续弦，出五两银子作聘礼。

芸娘拼命挣扎：“放开我！”

男人见她这般，稍稍和缓了脸色：“妹妹,那人家虽大你二十岁,你毕竟守寡这么多年，愿意娶你，想来是很喜欢你了……”

“我呸！他上个媳妇就是被他打死的！”

“啪——”男人气恼地扇了她一巴掌。

“女人不听话，打打有什么错？爹天天抓药不要钱嘛？！我整日忙活儿还不够，要你补贴补贴家里，你还敢跑？！我打死你个贱妇！……哎哟！”

他的巴掌还没落下，农夫的拳头倒是先落到了他脸上。男人捂住脸，瞪着高出他许多的农夫，有些敢恕不敢言：“你我教训我妹妹,你个外人掺和什么！”

他又看了一眼跪坐在地上发愣的芸娘，恍然大悟地笑了：“难怪这贱蹄子不肯……原来是早跟别人好上了，那两个老东西知道吗？”

“你少污篾刘嫂子，我就是见不得你仗着力气打女人。”

农夫有点后悔替人出头了，不过他还是尽量保持镇定，赶跑了那个男人。

芸娘是个心善的女子,农夫还是小乞丐时,时常接济他。他过去常唤她芸姐姐，心里也曾许下誓言，以后要好好报答她。

芸娘仍是一身缟素，在农夫的房子里忙活着，收拾打扫，很快弄得干干净净。

农夫自以为自己也算勤劳能干了，见此还是不免汗颜，她打扫完，又做了一顿饭。

“多谢芸姐姐。”

“是我该谢你。”

她秀丽的面上含着忧愁：“你……有没有两贯钱？”

农夫当她是要借钱，一抹嘴，道：“有，芸姐姐你先拿去用便是。”

芸娘却摇摇头：“不是，村东头，爹娘的几亩地，地契在我这儿，我寻思着卖出去，给自己当嫁妆了。”她苦笑了两声。

“真要嫁给那老头？”农夫皱起眉。

“这世道，一个女子孤身一人，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的。挨打也没什么，那老家伙也清楚自己娶不到别人了，他不敢打死我。”

芸娘安抚似地冲他笑笑。

“只要能活下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农夫听着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那些地若是在丰年，十两银子也卖得，我怎能只给你两贯钱？”

“爹娘疼我，早早把地契交给了我……可我守不住，我也不想便宜了别人，不如给你了。”

她口中的爹娘指是她的公婆。她又笑起来，显得温婉极了：“小狗儿，当姐姐求你。”

农夫愣愣地看着她，突然道：“芸姐姐,我娶你吧。”

……

来福怎么也想不到，他不过是去山上修行了两天，再回到家，农夫居然要成亲了。

农夫的脸上很兴奋，兴奋中，又带着莫名的哀愁。

他见到来福，轻轻的叹了口气。黑白分明的眼仁十分湿润，像是高兴，又像是想哭。

随后，他笑了起来：

“来福，我要有家了。”

来福看着两人摆下酒席，拜堂，成亲。

他看着农夫解下那个女人的肚兜，精壮的身躯压在柔软的身体上，他听着农夫不再唤她“姐姐”。

他看着农夫郑重的把这些年的家当交给芸娘。

来福爬上两人的床，把自己盘成一盘蚊香。芸娘清晨起来，吓了一跳：“呀，怎么有蛇？”

农夫便隐去了“洞房”一事，将他和蛇大仙的故事告诉了芸娘。

“原来如此……这可是保家仙呢。”芸娘听完，笑道：“那我去给大仙上柱香。”

来福转过头去，用尾巴尖对着她。他不喜欢这个女人……不过他也懒得为难她就是了。

农夫继续道：“大仙是大仙，不过来福……是我的家人。”

蛇悄悄转过头来。

“跟旺财一样！”

来福十分气恼闹的爬走了。

是自己允了他成亲生子的……心为何如此难捱呢？

农夫再一次跪在蛇大仙的造像前，向他祈求，难产的妻子平安。

女人生下了一个皱巴巴的女孩子。

一直念叨着要生一堆儿子的农夫笑得像只傻狗。

芸娘一直没有再怀孕。

去镇里看了大夫，说她早年伤了根本，难以再怀孕了。她十分难过。

“我知道你想要儿子……不然，再纳一个？”他们如今也算宽裕，花几两纳个妾倒也不成问题。

农夫却摇摇头。

“我只要芸娘。”

他看着院里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叹息道：“大不了给茹娘招婿嘛……传宗接代，总有办法的。”

来福只是静静地旁观着。

是啊，总有办法的。

那为什么她可以，自己却不行？

农夫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真心实意，好像全然把他忘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干涉人的生活。

来福不再总是在屋里待着，他时常便爬回山上，几天几月不下来。农夫一开始还奇怪过，后来便不在意了。

农夫早就觉得来福有点碍事了，总共那么大的床，以前他一个人宽敞，来福总喜欢待在床上也就算了。如今他同芸娘睡在一起，一翻身总是摸到条蛇……多吓人。

寒来暑往。

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农夫的女儿，自然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姐，女红家务样样精通，胆子又大，爱上山采药。

农夫自己虽然不识字，却花好几两银子，让女儿旁听了几个月私塾课，又给她买书看。

她自己很争气，不久便认了好几百个字，又翻阅几月医学，便学会了辨认药材，想尽各种方法补贴家用。

农夫有天看见女儿头上戴了根银簪子，一问才知，她在镇里卖绣品时，有一公子总是到访，时常买下她所有的绣品，让她挣了不少钱。她交给母亲一部分后，剩下的就去打了根簪子。

望着女儿那秀美的面容上淡淡的红晕，农夫叹了口气，开始为她置办嫁妆。

唉，要嫁去别人家当媳妇…….那他的孙子也抱不上了。

芸娘却更忧虑些。大户人家的妻子不好当，她怕女儿受欺负。

但无论他们俩如何忧愁，两个月后，媒人上门，再过两月，女儿便坐上花桥走了。

来福庆幸这丫头总算走了，不然每次上山，他都要盯着别让野兽吃了她，麻烦死了。

入夜，芸娘先入睡了，农夫坐在院里喝酒。酒意上头，眼前的画面也渐渐模糊起来。

金色衣衫的俊美男子缓步走来，坐在他身侧。

农夫顺势靠在他肩头，醉意迷蒙。一人容貌依旧，一人已染风霜。

“唔……大仙，你闭关出来了？”

青年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久久无言。

直到天快亮了，青年才问道：“你如今过得好吗？”

“好呀，我女儿都出嫁了，家有余粮，有什么不好？”

一直闭着眼的农夫竟也一直醒着，像是一直在等待些什么。

可是……已经没有可是了。

“你不是想生儿子传宗接代？”

“是啊……不过，也没办法。”农夫叹了口气：“现在这样也挺好，世上难有芸娘这般好的妻子了。”

青年又沉默了，许久，才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你爱她吗？”

“大仙……”农夫似乎有些无奈。

“我们这些小民，哪里配谈爱不爱的，只要能活着，能吃饱肚子，朝庭不打仗，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大仙，若想寻人间风月，你得去洛阳城里去看才行。”

“呵，谁说我没去过。”来福不仅去过，还在那里撞的头破血流。

农夫笑了笑。

“对了，大仙，给你修的庙你满意吗？”

“丑死了。”

……

来福彻底不见了踪影。

而农夫依旧和芸娘过着平静的生活。年少时那抹亮全色，犹如一个不可言说的幻梦。

只是缘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