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风竹站在街角,比宋黎矮了大半个头。他热得将风衣搭在小臂上。
“想好了。我想了很久,今天终于想好了。”
宋黎微眯起眼睛,略显愉悦:“想好就行,合同和笔我都带来了,你签个字,这事就算有了头。”
说完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份卷成筒的文件。纸张之多,让捆纸筒的橡皮筋只能绕一圈。
他将纸筒和中性笔一并递给程风竹。
程风竹接过,看着“经纪合约”几个字出了神。
……甲方为乙方提供演艺事业规划、资源对接、宣传推广、商务谈判等服务。
……合作范围包括但不限于:影视、音乐、综艺、广告、直播、商业代言等。
……乙方义务,服从甲方合理工作安排,遵守行业规范。合约期内未经甲方同意,不得私自承接商业活动。
……任一方严重违约,守约方可书面通知解约并索赔。
宋黎见他还在犹豫,拍了拍他的肩安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什么东西都是可以包装的。以后在圈内,我们不是父子,你大可以是我表弟或者其他人,懂了吗?放心,出了事还有爸爸担着,会保护好你。”
程风竹盯着条约许久,闭了眼,不知在想什么。忽然猛地睁开,坚定地看向宋黎,用两手捏住纸筒。
“撕拉”一声,一式几份的厚文件顷刻碎成漫天雪花。它们被程风竹用力一抛,抛向上空,宋黎的脑袋上就不只有了雪花,还有碎合同纸。
苍白//精致的脸以肉眼不可见的幅度抽动一下。两人都在室外,宋黎不能贸然动手打人。
他仍是拍杂志封面般笑着,语气里已经有为了维持体面而产生的些许不耐烦。
“怎么了呢?对爸爸给你铺的前路不满意?”
“不满意,我没法满意。”程风竹攥着中性笔,恨不得将其直接掰断。
“你从我出生起就不在家,直到发现我妈一个人把我扯大,自己拼出一个饭店,又回来了。回来找她要钱,不给就打,打到店开不下去,打到我只能十二岁靠帮同学作弊,十五岁学修电脑挣钱。现在我拼死拼活考了大学,你用尽心思三番五次来找我,这次找不到,就约我出来。我以为你是来道歉的,结果是送我进娱乐圈帮你捞钱。”
他说到一半,喘了口气,鼓起勇气说:“我没法满意。”
宋黎满脸“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摇了摇头:“小程,你以后就知道,爸爸给你铺的都是好路。你就是博士毕业了,挣得钱也未必有我拍一天戏的工资多;我打你骂你,是提前帮你做脱敏训练。以后进了圈,要受得委屈比现在多多了。”
“我不需要你的训练。”程风竹盯着他,慢慢往后退,“我现在有学上,有房子住,有钱拿,我再也没受过和你待在一起时的委屈。”
宋黎的眉尾塌下去,瘦长的身影在雪中显得极其单薄:“知书达理,是说人在读书后应该知人情,明事理。但你现在居然以这样的方式说话。前年你说妈妈不在了,现在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你就这样对待我?你的亲生父亲?”
他转眼又换上愧疚的表情:“我年轻的时候不经世事,认为工作事业大于一切,疏忽了你和妈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小程,我现在已经决定履行一个父亲的义务了,可以给爸爸一个重新爱孩子的资格和机会吗?”
程风竹紧紧盯着宋黎,他的脸过个年反而消瘦了,依然好看得令人发指,那双动不动就随风颤抖的睫毛勾人心魄,也引人心疼。
宋黎刚刚说的那些话是自己做梦都想听的,小时候碰到父亲的杂志,他也要用卖瓶子报纸的钱,背着妈妈买一本,裹在被子里睡觉。
他做梦都想要宋黎说出这样的话给他听。但此刻,在他真正体验了“爱”之后,他总觉得这番话从宋黎嘴里说出来,实在恶心。
于是他定了定神,简短直白地说:“我不需要你。我有人爱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眼前浮现出梁叙昭的脸,莫名给了他无限的温暖和底气。
他很自信地说出了那句最简单也最虚浮的话,我有人爱了。
宋黎的脸上好像快速飘过几只幽灵。他终于收起笑容,嘴角学着眉尾的样子塌了下去:“好吧。我很高兴有人爱你。可以告诉爸爸他是谁吗?”
“不能。”程风竹说。
他又往后退了几步,向宋黎威胁着:“那个人现在就在家里等我。他发现我没有按时回家一定会担心。你敢动手,我们就报警。”
出乎意料的,宋黎这次没有勃然大怒。
他仍满面哀伤,轻轻颔首:“知道了。你有自己的人生,去吧。”
随后用余光摸了把儿子的脸,转身消失在漫天风雪里。
程风竹回家时,梁叙昭正忙着给他的大肥鱼谈下一步合作。
他本想扑上去拥抱。却在半路听见几个熟悉的名字,于是意识到梁叙昭还在忙,乖乖坐在一边等他忙完。
直到梁叙昭关上电脑,他终于忍不住问:“杜宾?他不是那个很有名的网红吗?小雪是谁?”
“也是网红博主,做美妆的。”
程风竹刚刚疑惑了很久,这下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他俩最近在闹感情问题吧,有几个同学在说。你和别人聊这个干嘛?”
梁叙昭瞥了眼电脑,发现自己的文档还没关,恰好觉得没必要继续藏着掖着,就说:“你要不猜猜?”
说完,他饶有兴致地欣赏起程风竹呆滞又细细思索的模样,在看见他恍然大悟,又不敢说出来的表情时忍不住笑出声。
“你,这是你旗下的?你管的?”
梁叙昭歪在他怀里,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是呀,这就是我的小作坊。”
“你管这叫小作坊!?映潮星合的网红都上了多少次热搜了?”
程风竹震惊之余细细回忆:“难怪你上次——你上次在医院会撞到我,是为了送杜宾看他奶奶吗?”
梁叙昭点头说是。
“那,那个出圈的背影也是你!?”
梁叙昭心想真巧:“你怎么也看到那个了,我不是出钱压热搜了吗?”
他打开词条一看,现在已经只剩小一万浏览量了。
“朋友发在朋友圈的,好多人喜欢你。”
程风竹说着圈住梁叙昭的脖子,转头又好奇:“你每天工作都干些什么,刚刚在帮杜宾压热搜吗?他俩怎么吵架了?”
梁叙昭一下不知道怎么解释,他不太想直说为了炒作,显得自己很功利,还一点都不纯粹。
但转念一想他也要吃饭,要喂饱网红身后那大大小小的幕后,索性和盘托出:“不是,就是炒作,为了带货,也为了流量。”
他见程风竹很久没说话,赶紧轻松地笑笑:“你可能觉得有点神经,但公司有指标要完成,你看到的小网红背后有各种人和设备在撑,一个设备贵则上万,钱不够的话,那些工作人员也吃不上饭了。”
他说完往前欠了欠身子。
结果程风竹又将他圈了回来:“哦,挺正常,我还以为这次闹这么大是真的呢。那你工作还顺利吗?”
“目前来看还行?”梁叙昭靠了回去,“货带得还行,数据还行,讨论度也还行。”
“怎么全是还行,我同学说你这个数据已经炸了。”
梁叙昭这次是发自真心地笑了:“这哪算炸啊。你记不记得去年短剧演员,南风不燥的瓜?当时他的花絮爆出来他在片场被霸凌,圈外女友出轨,他被迫欠债近百万,就这么在热搜第一挂了三天,前十都是他。很多人觉得他不容易,一晚上涨了百万粉。加上条件好,过几天就有星探找他来了。公司靠他一个人,年收翻了一倍。”
程风竹细细回忆着,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有了惊愕:“那这些,全是假的?没一个是真的?”
“基本都是吧,花絮是现场拍的。不过也有半个真的,不是女方劈腿,是他劈腿了女方。”
程风竹又不说话了,问:“你怎么不试试?”
梁叙昭也不说话,半天憋出个“要脸”。
“所以我才是个小作坊嘛……年收几亿在MCN里也就算个中腰部,别人想搞垮我可容易了。”
程风竹浏览着他的文件,忽然来了兴致:“对了,你那边的设备怎么样,我看网上说拍跳舞视频的相机都是电影级的!”
“网上说?你又在哪看的?”
“短视频,他们说你们为了给杜宾拍那个光剑主题的变装视频,专门搭了个棚子,用的稳定器是斯坦尼康的。我能不能看看?”
梁叙昭看他满眼放光,越发觉得可爱。
“行啊,虽然和头部比不上,给你开眼是没问题的。怎么样,年后到我那看看?”
程风竹赶紧点头。
于是映潮星合的大楼里,所有人都沉浸在年后复工的悲戚中时,他们看见一个少年,戴着口罩跟在自家老总身后,满面红光地上了电梯。
“梁叙昭,我能不能把口罩取了?”
“不行,我这那么多人直播,把你录进去怎么办?”
程风竹跟着他,一路穿过炸耳的dj神曲,甜腻的催眠哄睡,来到杜宾的演播室。
梁叙昭把他拉到灯光师旁边:“这是Aputure的LED,那边那个是爱图仕600。”
他还没介绍完,程风竹已经小声说了句“杜宾”。
一抬头,果然是杜庭轩来了。
他今天状态不错,似乎是过年休息得很好。身后跟着助理,正小跑着帮他补妆。
他身着破损的黑色皮衣,身上画了不少伤口,捆满战术绑带。
脚踩一双内增高黑色长靴,背了把闪红绿灯的仿制枪。身边停靠了辆摩托车,外形像川崎,那是临时找员工借来的。
梁叙昭解释:“他今天准备拍赛博朋克主题的,机械特攻装扮的战损奶狗。待会他会骑摩托,在摩托上做射击打斗动作,这次算年后回归大制作,不过嘛,本质还是卖肉。”
程风竹一听到“卖肉”,紧抿嘴巴:“嗯,知道。”
“他拍完之后,后期会帮他调色加特效,剪成十几秒小视频。你要再看一会吗?还是我直接带你去调色的设备?”
程风竹眯着眼,仔细打量杜庭轩身边的各种设备:“嗯,我想看看他是怎么拍的。”
梁叙昭直接把他扔到导演旁边:“那个好像也是全国前几的学校毕业的,没准是你学长,要不要去交流看看?”
“不用了。”程风竹又走了回来,“我跟你呆着。”
他观摩一会杜庭轩的拍摄,又跟着梁叙昭去了调色工作站,面对Pro Display XDR显色器和DaVinci Resolve调色台爱不释手。
梁叙昭一直满意地观赏程风竹观赏设备的样子。
虽然有人投资,但这些怎么着也是他一手搭起来的小娱乐帝国,按当时的情况来看,也算是废墟起高楼了。今天他就让小男友看看他梁叙昭的能耐。
程风竹外表并不幼小,但满眼光点着实让人觉得可爱。
不止梁叙昭一人这么认为,身边不少工作人员都把他当作新来的网红,又不敢相信条件这么好的人居然不去娱乐圈,跑来当网红。
有好几个还在工位上的都悄悄跑到两人身后,对程风竹利落挺拔的背影指指点点,眼生爱慕。
梁叙昭表面风平浪静,心里却无比骄傲,甚至笑起那群人肤浅。
这人才不是什么当红小生,是和他肌肤相亲的男朋友。
再看程风竹,几乎要忽略了他的男友,眼里全是对各种设备的爱不释手,甚至提议能不能亲自试试。
梁叙昭眼看他沉沦进去,又不忍打扰,干脆先处理别的事情,便说:“你自己随便再看看,刚带你去过办公室了,看完去找我。”
程风竹“嗯”了声,依依不舍地勾了勾他的无名指。
他在几个业内大佬的指导下,一个多小时就上手了满桌面软件,边看别人操作,边在心中估摸起手边那个调色台的价格。
直到他把视线落回屏幕最下方的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耗了将近四小时。
他赶紧找借口离席,准备上楼找梁叙昭,路遇杜庭轩的拍摄棚,没忍住多瞥了两眼。
这两眼终于让杜庭轩难以忍受,他汗流浃背地叫了中场休息,带着满身妆和一杆假枪就走了出去。
“喂。”他叫了一声。
程风竹回过头,对上一双水灵的大眼睛:“你叫我?”
“是我。”
他上下打量起程风竹,觉得很陌生。这人眼神很年轻,甚至比自己还年轻,但并不懵懂,也毫不软弱。
签约这么多年来,之前从未在公司见过。
于是他断定,这是个新来的。
程风竹心感奇怪:“什么事?”
【设备】
高级的设备,值钱的设备,有经验的设备,高学历的设备。
设备里也包含了人,人也算是设备。那是普通人买不起的设备,小公司比不上的设备,人气不够的网红不配使用的设备。
好资源永远给大流量。
来晚了(挠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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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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