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本该为大靖选拔人才,可这景弘和蔺言谦非得挑动士林,引着天下士子对着驰杯无议论纷纷。
这哪里是在替大靖选人才?
分明是借天下人士子之口,铸一柄杀他的刀!
上一世,驰杯无看着这题就来气。
他本不介意有人借题发挥,可若有歹人以此扰乱大靖国本,以天下为刀,不是对准田灾水患,而是对准驰杯无一人,那就很不好看了。
驰杯无朱笔一挥,在卷沿写下了一枚巨大的猩红的“滚”字。
最后的策问考题,驰杯无改成了“天下有议”。
他不要只会见风使陀的墙头草,他要有胆识,懂谋略,能做事的聪明人。
这一世,驰杯无不打算改了。
去他娘的大靖国本。
他也想看看,这天底下,还有多少人想杀他。
等这些人聚在一处,直接一锅端了!
这时,“咚——”的一声,门房被扣响。
“进来。”
来人应声入内。
驰杯无有些意外,这孽畜,学会敲门了。
“果然是狗,闻着味儿就来了。”
鹰尔行眯着眼,他来时已经想清楚了,驰杯无是恶,可害他父子之人亦是罪大恶极。
不管驰杯无将他拴在身边是出于什么目的,怜悯也好,豢养也罢,只要能让仇人血债血偿,忍着恶心弯弯腰又怎样。
“我想同辅爷做笔交易。”
驰杯无手肘撑在案上,托起下颚,细细打量这人,“求我。”
鹰尔行毫不犹豫的走上前去,在驰杯无脚边单膝落地,他拱手向上,这是东定军中最为崇高的敬意。
“辅爷可满意?”
驰杯无抬手勾起那人下颌,他可不信狼崽子会认主,“怎么突然学乖了?”
话音未落,一双脚不合时宜的闯了进来。
“驰杯无,你怎么还坐得住啊,蔺言谦那老鳖孙——”
莫辞风风火火闯进来,嗓音高得险些掀翻屋瓦,却在看清室内情景的瞬间陡然卡壳。
鹰尔行单膝跪在驰杯无脚边,脊背笔直,而驰杯无半倚案头,指尖挑着少年下颌,像是正逗弄一只正收爪的鹰。
莫辞噎住,脚跟蹭地,差点把自己绊个趔趄:“……我来得不是时候?”
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他望向本该羁押在他督察府大牢里的鹰尔行,突然后颈一阵发凉。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驰杯无前两日才联合他在东定军的庆功宴上上演了一出鸿门宴……
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将人锁在了督察府,如今却又将人捞了出来,带回府中这个那个的……
“不,你来得正好。”驰杯无收回手,指背在案沿敲了敲,“继续——蔺言谦那老鳖孙,又做了什么恶心勾当?”
莫辞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人老头再怎么恶心,也恶心不过驰杯无这副做派。
见莫辞久久不说话,鹰尔行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垂手立在案侧。
莫辞这才回过神,目光与鹰尔行对上,就算莫辞再怎么没脸没皮,这一刻也是实在是难掩心虚。
莫辞抢先开口,强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怎么出来的?”
驰杯无偏头,“我放的。”
莫辞唰得转头望向他,尽管心中已经猜到,可他需要一个解释。
鹰尔行也想听听,驰杯无要怎么解释。
驰杯无只平淡道:“他在牢里求我,要为我上刀山下火海,你方才不也瞧见了,他跪我跪得比捣蒜还利索。”
鹰尔行抱臂,不置可否。
莫辞眼角一跳,齿关磨得发涩,“那他勾结东祸叛军,行刺陛下一事就这么了了?”
驰杯无反问:“有何不可?”
莫辞只觉心脏一疼,罢了……
鹰尔行在一旁看着,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原来他们这些人的生死,只在乎于驰杯无的一句话么。
驰杯无指尖一停,语气加重,重复道:“继续说,蔺言谦那老鳖孙,又做了什么恶心勾当?”
“今早太极殿上,蔺老狗又在那里长篇大论诉你的罪,陛下倒是没理他。”
莫辞嗓子发干,却偏要吊着一口气往下说,“谁知下朝后,那老鳖孙带了足有士子三百余人跪在宣政殿外,抬着一口空棺,棺盖上用朱砂写着‘驰杯无’三个字,口口声声要‘请诛阉宦,以慰天下’。”
鹰尔行在一旁听着,突然觉得这个蔺言谦还真是国之重臣,慧眼如炬。
驰杯无却只是“哦”了一声,懒懒换了个坐姿:“那棺呢?”
“眼下就在宣政殿外头摆着呢。”莫辞舔了舔唇,“那老鳖孙在棺前立誓,说若陛下三日不批你的死罪,他便率三百士子于宣政殿自戕,以血谏天下。”
他继续道:“陛下正被他们堵在宣政殿里,想出都出不来。”
驰杯无突然嗤笑出声,景弘想出却出不来?
分明是故意不出来,巴不得蔺言谦这火烧的越旺越好。
驰杯无道:“三百多人闯进皇宫大院,督察府的人是吃干饭的?”
莫辞长叹一声,“那三百多人毕竟是今年参考士子,里面说不准谁就是今年的金科状元,督察府要是不小心碰到,那还得了啊。”
“金科状元?”驰杯无抬眸,眼底是一潭搅不动的黑水,“我大靖若真把状元安给这群只知道抬棺哭街的废物,这国本不要也罢。”
他随手将案上一封空白折子拈起,指腹摩挲过织金云纹,语气轻淡,“宣政殿外的棺材,什么木料?”
莫辞愣了愣:“……金丝楠。”
“啧,浪费。”
驰杯无把折子对折,扔进火盆,他拍了拍手,“清流啊,真是好节俭啊。”
驰杯无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转头看向鹰尔行,这人表面温顺,心中定然已经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了。
不是自视清高吗?
不是桀骜不驯吗?
驰杯无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那是三大营指挥使的指令。
他将腰牌扔向鹰尔行,“去三大营点兵三百,着便服到宣政殿门外列阵,再叫人抬十桶火油,等我旨意,便泼在棺材四周。”
鹰尔行脸色骤变,“你要当众焚棺?那里面可还有三百士子!”
“慌什么。”驰杯无掸了掸指尖纸灰,抬眼看他,“天干物燥,那棺材焚不焚的,关本辅何事?”
“不是要同本辅做交易吗?”
驰杯无站起身,贴近鹰尔行,“本辅许了,你还在矫情什么呢?”
鹰尔行眼底寒光一闪,这阉狗……
草菅人命!
罔顾人伦!
他咬牙而去,握住腰牌的指节发白。
莫辞僵在原地,半晌才道:“驰杯无,你不会被蔺言谦逼疯了吧,焚棺逼士,明日史笔的笔刀——”
“装什么装。”驰杯无嗤笑,“人都走了。”
莫辞喉头一动,肩背一松,随即也轻笑出声,脸上哪里还有半点愧色,蔺言谦那个老匹夫,早死早超生去吧。
“我真服了你了。”
莫辞打了个哈欠,抽出腰间折扇,“不是要杀他?”
驰杯无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最近杀的人有点多,想攒点功德,积点福。”
莫辞手中折扇唰得撑开,“英雄所见略同。”
……
宣政殿外,夜雨初歇。
金丝楠棺横陈正中,三百士子素衣束发,分列两侧,手执白幡,上书“诛阉宦,清社稷”。
雨水顺着幡布淌下,像一道道血泪。
蔺言谦立于棺首,鹤发苍颜,官袍湿透仍脊背笔直。
他高举血书,声如裂帛:“阉宦不除,社稷不宁!今日老臣纵血溅当场,也要叩开天听!”
话音未落,人群外忽起骚动。
黑衣铁甲如潮水般分开一条道,驰杯无缓步而来。
他身后,十桶火油一字排开,鹰尔行已带上一张阎罗面具,火光却映得少年眼底一片森冷。
驰杯无停在棺前,低头打量“驰杯无”三个朱砂大字,他抬手,指腹在“驰”字上一抹,朱砂晕开,像血从伤口里渗出来。
驰杯无忽地笑了:“字写得不错,是谁人所书啊?站出来让本辅瞧瞧呗。”
士子们骤然安静,方才的那股势气顿时烟消云散,唯有点滴雨珠砸在幡布上的啪嗒声。
“怎么没人站出来?”驰杯无绕棺一圈,手掌在金丝楠棺上轻轻拍打,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字莫不是死人所书?”
驰杯无手上用力,推开棺椁,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驰杯无轻“啧”一声。
“没人死啊。”他转身望向蔺言谦,故作惊叹道:“那这字,莫非是尚书大人亲笔所书?”
蔺言谦跪在被雨水浸染的砖地上,素衣湿透,白发黏在额前,像一株被雷劈过的老树。
他抬眼,浑浊的眸子里映出驰杯无似笑非笑的脸,喉咙里滚过一声低哑的嗤笑,“首辅大人好眼力。”
蔺言谦缓缓直起佝偻的背,嗓音虽哑,却震耳欲聋,字字如针,“这字,正是老臣昨夜亲手所书。”
驰杯无低笑一声,单膝蹲下,与蔺言谦平视:“尚书大人是在骂本辅?”
“岂敢。”蔺言谦也笑,眼底却没有一丝温度,“老臣是在骂自己,骂自己有眼无珠,当年竟在殿试卷上,给了你一个甲上,叫你如今,为祸朝纲!”
雨忽然大了。
豆大的水珠砸在棺板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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