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可怜的少主正垂着头,任由面前的鹿角女人训斥。
“没有这么多理由……你帮他做了什么?”砚冰低声问他。
杜汜快哭出来了,哽咽道:“我……我真的不知是这个后果!他……他让我每天去给神像画召神阵,说是练习画阵。我……真的……”
天清鹿一族祖上或许是被贬下凡的废神,拥有祭天唤神的能力。但是过了近百年,其血脉中的力量已然淡化不少,更遑论杜汜的父亲只是个凡人?
日积月累,滴水石穿。
杜汜说他做了三年。三年,也难怪檀善能如此狂妄,分身下境来给杜渐和南宫微施下回溯阵法。
砚冰缓缓吐出一口气,她不忍心看着孩子哭,半弯下腰摸摸杜汜的头。
杜汜哭得更凶了。
“怎……怎么。别哭啊,别哭。”砚冰没想到他会这样,有些慌乱,连忙抱着正用着鹅黄衣袖乱抹脸的杜汜。
“娘亲……娘亲……”杜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委屈,他刚刚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娘亲一直都在,又知道自己的爹其实是个大骗子,越想越乱,憋不住哭了起来。
砚冰最看不得小孩子哭,当初的泽也是如此。
她抱着杜汜,一下下顺着他的背,直到看见逆光处有两人走来。
那个稍高点的男人犹豫道:“你们这是?”
“……无碍,只是我方才找到他,与他谈了些事。”砚冰抱着杜汜,垂头看着儿子的头顶。
杜渐不想打扰他们母子重聚,可现下时间不多了,他必须抓紧时间搞定这些事情。
“时候不早了,恕我直言,既然你找到了他,那应该知道是什么回事,还请告诉我们吧。”
砚冰也很通情达理,把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们。
南宫微在一旁沉吟,低声道:“死人不能开口说话。我可以定罪杜易之,但他们的目的还是不得而知。”
“慢着。”杜渐摸着下巴,突然想到了什么。“先生是不是会回溯阵?”
沈渊清确实会。不过他只能回溯一年内的事件,还是拼拼凑凑地碎片化回溯。
不过也够了,杜易之此人情化于外,他藏不住什么。
沈渊清知道事情紧急,他必须速战速决。
三人站在回溯阵旁,沈渊清低声念着术语,折扇轻挥。折扇挥至衣摆时,眼前景色倏地一变,映入三人眼帘的,是玄陵宗后山。
几个月前的杜易之身形还没有这么消瘦,宗主袍规规矩矩地穿在身上,单用眼看倒还有几分庄严。
他低头握着那个未来被杜渐踹走的玉像,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后玉像忽然发出几道亮光,随之而来的是杜易之身旁环绕着的灵力。
他双眼放光,对着天边跪下,喃喃道:“多谢大人,我必不负重任。”
他转身走向密林深处,转眼到了杜汜的院子里。
杜汜正皱眉看着地上的阵法,拿着一根树枝隔空比划。
“比划什么呢?”杜易之不知何时从他身后冒出来。
杜汜被吓了一跳,树枝往地上摔去,结巴着:“没,没有!”
他其实很害怕自己的父亲,因为他不止一次撞见父亲在弄奇奇怪怪的东西,神经兮兮的,好像被附魔了一样。
“这个阵法,你可学会了?”
“孩儿,孩儿尚有一事不明……”杜汜低着头咽了咽口水,悄悄往上看了一下杜易之的脸色,“这个阵法为何要画双剑纹在中间?”
阵法中央画的通常是最重要的成分。杜汜师从沈渊清,跟着看的阵法画法并不少,就是没见过这样奇怪的阵法。
那双剑纹注入灵力后呈暗红色,两剑交叉,看似普通却又让人感到一丝不适。
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问题,哪知似乎犯了杜易之逆鳞,惹得他怒道:“这种东西是你该问的吗?学就是了,别的东西不许问这么多!”
杜汜被骂得一头雾水,眨眨眼,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他眼眶泛红,赌气道:“我不问就是了!”说罢转身朝未画完的阵法走去,赌气地朝里面的双剑纹打了一击灵力暴击。
灵力相接的那一刻,双剑纹似乎活了过来,连带着阵法纹路一齐变得通红,一股黑如长夜的不明灵气从中迸发。
杜汜被吓傻了,呆愣地看着仿佛要吞噬他的灵气团,直到杜易之把他拉走到院外才回过神来。
“我让你乱动了吗!”杜易之怒火冲天,低吼道。
杜汜这下是真的错了,边哭边说:“不敢了不敢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他扭过头去,用衣袖擦眼泪,余光却瞟见了那个阵法似乎有点奇怪。
先前的冲天的灵气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淡金色的供台。
显然杜易之也看见了阵法的变化,他把杜汜的脸往相反的方向掰,推着他朝外面走。
“你饿吗?”
明明杜易之说话很温柔,但杜汜听了这句却觉得是他爹饿了要吃他似的,连忙说道:“饿了饿了!我现在马上自己去食堂!”
说完杜汜忙不迭跑走了,留下杜易之一个人站在栅栏外。
他淡淡地笑了笑,拍拍衣摆朝供台走去。
“我要的不多,我想向世人证明,旁系血脉也可以做到比直系血脉更多的事。”
“杜家世代不敢推翻寒水宗称帝,那就由我来,推翻寒水宗。”
风声渐起,杜易之眼中似有血色。他一手抚摸着供台,一手捏诀召出乾坤袋,将里面的东西尽数供在那金供台上。
那竟然是一袋玄铁黑羽,掺杂着一些状如丹药的东西。
玄铁黑羽乃寒水宗造物,供黑羽军人使用,连接冰石,共享灵力。
黑羽军的玄铁黑羽是不能随意给外宗人的,因为这同时连接着他们的灵脉,一旦不注意被大能者攻破其中玄秘,是有可能通过玄铁黑羽被操纵的。
如果被夺走,黑羽军也可以选择切断连接,只是会造成灵力严重亏损。
一般人是拿不走的,拿走了也不知道怎么用。
但杜易之不是一般人。
他在登上宗主宝座时就开始策划称帝,与程渊达成共识。
程渊想要堂堂正正做仙盟第一大宗的门人,那杜易之就让他如愿,由他来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仙盟第一大宗。
事实证明程渊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下属,寒水宗轻用他简直就是遗珠弃璧。
旁人若是听了他所说的神的祝愿,可能会笑他傻,但是程渊非但没有笑他,还很认真地看着他说可以帮他。
杜易之听了十分高兴,邀请他一同供奉此神,只是程渊一直没磕下去。
杜易之也不恼,有这等人才可用,还挑剔什么呢?
所谓神的祝愿,是在他登上宗主之位那夜,对着星夜发呆时自言自语了一句想要称帝,随之忽然天降金光,一道模糊的人影出现在他眼前。
杜易之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拔剑道:“何人装神弄鬼?!”
“装神?”那道模糊的人影轻笑道,“我就是神,何来装神一说?”
“不可理喻!”杜易之作势要出招,却被那人神不知鬼不觉间卸去了剑,转眼间他的剑便出现在了那人手上。
“我是来帮你的。”他把玩着那把剑,语气慵懒。“上神求我做事都求不来,尔等凡人应当跪谢才是。”
很奇怪,杜易之分明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就是一道金色的人影,可他却满脑子都是红瞳蛇精的模样。
这人,啊不,神,不会是蛇神吧?
“既然如此,阁下又为何来寻我这个凡人?”
“自然是有大用。你不是想称帝么?我助你一臂之力,让你登上帝位,成为仙盟最强者。”
“代价是什么?”
“没什么。”那人又轻快地笑了起来,“玄铁黑羽知道么?每个月给我上供百余个,其他的你给什么灵丹妙药都可以。作为交换,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真的?”杜易之上位前一直被编排,他从小就不受重用,长大又一直生活在杜渐的光芒所造成的阴影下,听到这番话自然心动不已。他早就想跟那群抱守残缺的长老们说自己比杜渐好上百倍,杜渐能做到的,他能比他做得更好。
他最讨厌的就是那群长老思念杜渐的模样。也最讨厌南宫微。怎么死了一个天之骄子,还有一个?
碍眼。
“我想要最强的修为,我要做仙盟第一人。”他说这话时,无意识地加重了语气,双眼里满是十足的执念。
“好呀。”那人把剑抛回给他,后者匆忙接过时发觉自己的剑的品阶莫名上了几层。“时机一到,你就是仙盟第一人。在事成之前,我会提供你要的,除了修为。”
“我只想要修为。阁下此举莫不是出尔反尔?”
“灵力源源不断,这也不够吗?你要做仙盟第一人,自然不能一蹴而就,待我事成,你自然是仙盟第一人。”
显然,杜易之又开始怀疑他了。
“旁人若是这样看着我,他早死了。”那人闪到杜易之身后,如鬼影一般将手搭在他肩上。“好好感受这份力量,为我做事,你有的不止这些。”
被那只手搭上肩的那一刻,杜易之瞬间感觉灵力爆棚,再轻轻挥剑时,地裂三尺之深。
杜渐被惊到了,他意识到眼前此人就算不是神,也是天下大能者。既然此人朝他抛出橄榄枝,他岂能不受?
他自认为识时务者为俊杰,登时半跪下来,恭敬道:“愿为阁下做牛做马。”
“做牛做马不至于。”那人又笑了,笑得杜易之浑身发毛。“我给你几个阵法图,头个便是供台,其余几个可以唤我的分身,但是只能用一次。”
杜易之接住了从空中划过的几页纸张,仔细端详着。
“明日你去淮海北城,沿旧街走,看见一道旧红门便绕进去,那有一座神庙。”杜易之似乎感觉那人瞥了他一眼,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上点香火,你要做的就这些。”
那人倏地往他额间点了一击,杜易之刹那浑身发凉——那是一道强劲的契约咒。
“从今往后,为我做事,你想要的,都能成真的。”
杜易之自那天起,就像中邪了一样,每月拜神上供,和程渊达成共识,搜刮玄铁黑羽,自己为了方便还用上好的白海棠石雕了好几个神像,用来接过神给的恩赐。
天渚六年,十月,深秋。
最近,他发现很多事情都不对劲。
程渊最近状态很差,玄铁黑羽都不够了。而南宫微新收的那个弟子似乎是他那该死的堂哥,是不是他们做的?
他颁下指令,抓捕南宫微和“新弟子”。转身去找那把一直不知下落的苍南剑。
苍南剑自然是找不到的,他兜兜转转走到了后山陵墓里,看见了守山剑。
是啊,除了苍南剑,还有什么比守山剑更强悍?
那群长老齐心向外,没一个靠得住,不如自己先发制人,将全宗都控制住,这样一来谁都别想逃掉。
他颤抖着手,划下一道道咒纹,踩在万千武器上,拔出守山剑,浑身血液倒流,感觉天下尽在脚下。
就是死也无憾了。他想。做到这个地步,他已经比杜渐厉害了。
杜渐敢操控全宗,敢驾驭守山剑吗?
他不敢!他不敢!他身上流着的血让他像狗一样,忠诚地为玄陵宗做事而不敢开辟新天地。
他做到了!即使不能称帝,但比下了杜渐。
只是到临死,他也没能如愿。
杜渐居高临下,问他配吗。
那一刻他又被打回原形,原来自己做什么都是无用的,杜渐才是真正的主人。
熟悉的灵流击穿金丹,他怀里的信仰早就被杜渐踹走了,连握都握不住。
神说,有阵法可以唤他的分身。但是杜易之到死也没用过一次。
其实他有想过,也知道自己儿子有祭天唤神的能力,所以他让杜汜画过几张这样阵法的图纸,好让他可以随时随地用。
但是他不甘心,为什么自己就是打不赢杜渐,为什么自己到死也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突破到大乘期,为什么自己永远都活在阴影下!
可能杜渐有句话说得对——他没理解宗主究竟是需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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