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雾大,绿珠怕路上看不清,驴子行的慢,早早起床洗漱,又给赵荷煮了锅稀薄的米粥。许文昌昨夜没回来,不知道是喝醉了躺在哪里过夜了。不过这也让母女俩松了口气,总算能安生睡上一觉,不用听醉鬼撒泼打滚了。
绿珠收拾妥当换上男装,梳起头发,就打算牵上驴车去镇上早集了。
可是走到院子,绿珠定住了,树桩旁原本该安静吃草的驴子不见了,大脑有一瞬间空白。然后才反应过来,铁定是许竹半夜偷摸回来牵出去卖了。
她盯着空空如也的树桩,足足看了一炷香,眼睛眨也不眨,直到不知道是应为干涩还是应为什么,眼眶续起点点晶莹,将落未落。她却揉了揉眼,忍住了。
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沉默着去菜地里把头天晚上整理好的白菜包裹起来,又找了个篓子,装了起来。应为没有了驴车的缘故,绿珠纯靠人力背不了那么多,只能把背篓装满就作罢。
路过南婶家,绿珠正要敲门,门就开了。对上南婶笑眯眯的脸。
“婶子,驴车被许竹偷摸拿去卖了。以后可能载不了你去城南早集了。”
南婶愣住了,然后就是恼怒,刚要开口骂点什么舒舒气,却在视线落到绿珠时止住了。她好似想起了什么,生生止住了怒气,却也是没好气的挥了挥手。
“那算了,瞧这雾这么大,今儿个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说罢,也不等绿珠回答,“啪”就关门落了门闩。
绿珠也没什么表情,南婶的态度甚至比她想象的要温和许多,不过她并不在意,也不想细究。
平湾村毕竟离南平镇有段脚程,绿珠又背着筐白菜,若是真这样走过去,恐怕是早集结束也走不过去。她打算沿路看看有没有顺路的牛车,掏上一文钱,将她载到集市。
刚出村子,碰巧遇上驾着牛车的陈叔,就是借给许竹二两银子的陈叔。他是个老实庄家汉子,看着瘦瘦小小却背着快有她人一样大的背篓的绿珠,愣住了。“珠丫头上哪去?”
绿珠说了缘由,陈叔听了二话不说就要载绿珠去镇子,说她一个小女娃怎么能背着这么沉的东西走那么远。不顾绿珠的拒绝,直接把她的背篓接过背在身上,常年干农活,结实的手臂穿过绿珠腋下,轻轻一举,把她托举上牛车。
绿珠毕竟是个女儿家,架不过干体力活的陈叔,坐在牛车上,看着前面的陈叔的背影,又忍不住鼻子发酸。
薄雾笼罩,晨曦微光穿过层层阻碍,照在这条乡野小路,两边的作物时不时低垂这洒落身上的露珠,草色青葱。
陈叔不善言语,绿珠心里有事也没说话。只能听到老牛的蹄子踩在碎石遍地发出的哒哒声和木质车轮滚动碾压在地的声音。
紧赶慢赶到了早市不远处,绿珠谢过之后,就下车懂事的让陈叔回去了,可是到了门口,守卫却将人拦在了外面,一脸不耐烦。“从今天起,南平镇封镇,任何人不得进出。”
同样被拦在外面的大娘好心相告:“听说里面有人染了疫病,怕传染出来,就封了镇子了。”绿珠愣住了,脑子里冒出那个清清冷冷的身影,疫病?好好的怎么会有疫病?那个教她读书的先生还在镇子上,如今他该如何?还有个那个年纪不小的仆从。
大娘自顾自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还带着热气的烧饼,爬上皱纹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她颤颤巍巍的把饼子递到官兵手里。“官爷啊,敢问里面到底什么情况,我家幺儿在里面酒楼当小二,我今日本是去探望他,还请官爷体谅一下我这做母亲的心情,我实在是,实在是担心啊。”说到最后难免哽咽起来。
守门的官兵闻言,也许是为人子,想起了自己的老娘。表情和缓下来,他轻轻叹了口气,从又把饼子塞回大娘手里,压低声音。“这我实在不太清楚,听说是镇上药铺的药出了问题,喝过的人都染上了疫病。”
绿珠原本竖着耳朵听着,闻言脸色骤然一白。昨天她就去铺子上抓了药。再也不敢想下去,她连放在一旁的背篓都不顾了,扭身就向着村子的方向跑去。
这一路,绿珠的跑得飞快,跌倒了就爬起来。单薄的鞋底磨破了,乡间的路并不如镇子上路平滑,她的脚已经被细细密密的石子划破,在泥土地上留下瘆人的血脚印。她却丝毫不敢停下,心里一直念着阿娘。
阿娘。
阿娘。
脑袋里浮现的是赵荷躺在床,朝着她扬起的虚弱地笑。
不知是喊阿娘的次数多,还是她跑的步子多。终于跑到了村口。泪眼模糊中,她甚至看见村口那颗常有人聚在底下的歪脖子树,歪歪扭扭的朝她招手,似乎在责备她怎么回来这么慢。
可是再走了一步,后颈传来闷痛,绿珠只感觉眼前一黑,力竭而倒。
绿珠再清醒时,是在一间屋子里,黑漆漆一片,只有窗外透出来一点稀薄的月光,颇为吝啬的透过缝隙洒进来,让她勉强看清了屋子的全貌。家具一应俱全,应该是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绿珠来不及多想,就想下床,脚心传来剧痛,她双腿一软,发出一声闷哼。又跌坐在床榻上,冷汗瞬间爬满脊背。可是她还是咬牙想要站起来。
门外传来声响,“公子,那些买过有问题的药的人已经全部找到了,有的人喝了药发病了,有的还没发。一共三十二人。但是有没有传染上别人,传染了多少人,尚未可知。”
常德修的声音?这个声音她这三个月每天都能听到,自然分辨出来。
“嗯,一并烧了吧。其他的,找到一个杀一个。埋远点。”是裴今楚,颇为清淡的声音,说出的话却让让人不寒而栗。
绿珠心绪再难平静下来,她额头应为脚底的疼痛也渗出冷汗。顾念着家里的赵荷又思索着现在的处境。
他们再聊疫病,莫非镇子上的混乱是他们造成的?可是听他们说的,又像是在处理得病的人。不过手段狠戾,叫人生寒。
常德修低声称是似乎对他的决定并不惊讶,或者是不敢质疑。
绿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裴今楚说出来的话。在她印象里,裴今楚绝非残忍嗜杀之辈,虽然为人看起来及其冷淡,确也是端方君子。
她还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一道沉静的脚步声向她所在的房间走来,由远及近。
绿珠赶忙又躺回床上,闭上眼睛保持原来没有醒来的姿势,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无意识攥着衣角的手指,显示出主人的不安和惊惶。
“吱。”门被一双白玉般的手推开。裴今楚脚步放的很轻,几乎微不可闻,绿珠难以分辨他离自己的距离。
直到周身被冷香侵袭,绿珠才明了,他坐在了床边。
她紧张的几乎要屏气,心中慌乱地想他会不会要把自己这个买药的人也一并烧死。却又下意识觉得不会,二人相识这么久,总归有一点了解,他对她应该没有杀意。
裴今楚垂着眸看着床上装睡的人,目光上下扫视,从床上人起伏的胸口再到垂在床沿散成一片的青丝。眸中平静。直到划过床上那人露出的纤细白净的脖颈儿,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有些晃眼。
蓦然,瞳孔微微收缩,在白皙光滑的脖颈儿,原本应该凸起的地方,却平滑的出奇。他盯着看了良久,也许是那细白实在晃眼,他轻轻伸出手指,抚过了那原本该长着男性象征的喉结的地方,带起一阵颤栗。
“装睡。”
绿珠再也装不下去了,眼皮颤了颤,睁开了双眼。眼中惊慌无措。刚刚裴今楚流连在她颈间微凉的指腹,让她无端想起刑场上将落未落的铡刀。
绿珠是真怕他一怒之下把自己也烧死,坐起身,长发垂落在胸前,有几缕黏在脸颊,她死死抓住裴今楚的冰凉的双手,眼中盛着泪光。
“先生,求您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没喝那个药,,我。”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该说什么。求生的本能让她哀求着眼前可能掌握着她生死的男人。
她哽咽,她害怕,她不明白。
裴今楚感受着握着自己的手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没有动。他很多年没有暖手的习惯了。就这样听着绿珠的哀求,月光薄如凉纱,洒在两人身上,地上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你没有喝药,那是给谁喝?”他轻声问道,声音好听的似昆仑玉碎,难得带了柔意。他轻轻拨开了黏在绿珠脸颊的一缕头发。
绿珠刚想说话,却想到什么就想被攥住了咽喉,再也不能发声。
她没有喝药,那药是给阿娘的,可是她能说吗?她不能。药今天临走时她嘱咐阿娘记得煎药,她不敢保证赵荷有没有喝。
裴今楚也许留她一命是看在这三个月的情谊上,可是倘若她供出阿娘,那他会不会不管不顾就向烧死其他人一样把阿娘烧死?
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裴今楚却在等她的回答。
绿珠低着头,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买给自己的,我还没来得及喝。”
良久,她似乎听见了一声极为浅淡的嗤笑,又似乎根本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是自己的幻觉。身前人抽走了被她握住的双手。
裴今楚懒得听人编谎话,绿珠曾说过母亲病重,她买的药十有**是给母亲的。其实在掌柜提供的名单里出现熟悉的名字时,裴今楚就派人去查了,有问题的药是下午才进来的,绿珠上午拿的药,所以她拿走的那份药是正常的。
不过提供下去的名单应为疏忽没有划去绿珠的名字,下属抓人时候就把绿珠也抓了。裴今楚想起来时,人已经被劈晕昏迷不醒了,双脚又血肉模糊,裴今楚才暂且将人安置在院子的厢房中。
疫病一事牵连重大,为了控制传染,裴今楚选择将所有染病的人杀掉。舍几十人而救一镇百姓,这从来不是个选择题。绿珠却为一己私欲而选择隐瞒不谈,她或许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后果,却着实愚蠢。
许是有教导过的一些微末情谊在,又许是有一些其他的,裴今楚自己也说不清楚。而这种情谊太过浅淡,甚至还没有照在身上的月光重。所以他也并不在意。
他此次南下事情已经办妥,本是要回京复命,却又应为这些子事情牵绊住,想起章皇后快马送来的信件,却只有“速归”两个字。裴今楚双眸微眯,看来是有人故意要托住他。长长的睫毛洒下淡淡的阴影,不辩喜怒。
“脚伤养好就走吧,不用再回来。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我就会离开。”
又是这句话,绿珠瞪着眼睛,心中突然涌起了愤怒。她憎恨眼前人无波无澜,憎恨自己珍视的他人却弃之敝履。憎恨自己被人戏耍被人恐吓。她自认为待人友善却他人对她却多是轻视嘲讽。
这把火不是一蹴而就,是经年累月积累而烧出来的。甚至压过了绿珠内心的恐惧,她再次抓住裴今楚,这次似乎很用力。
“为什么?”
面前男人,面若冠玉,眸似点漆,他生了一副好颜色。绿珠直勾勾的盯着面前,似乎在看他,又似乎不是。她明明不想哭的,可说到最后,偏又落下泪来。
这滴泪,在陈家媳妇刁难时没落,在发现驴子被偷时没落,在感受到陈叔善意时没落,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落了下来?
绿珠固执的盯着男人,只想要个答案。那滴晶莹顺着脸颊滑落,又没入领口的衣襟,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片湿濡。
月光太刺眼了,泪水又氤氲了视线,所以她看不清裴今楚眸中划过得诧异,眼前人的面容早已模糊,绿珠双唇有些颤抖。
“为什么一定要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