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香厨堂刚熄了火,灶膛内还冒着余烟。
忙活一上午,伙夫们都累得跟脱了层皮似的,东倒西歪地四处坐着,捧着饭碗吃得一阵山响。
饭还没扒拉完,集贤堂那边就风风火火递过话,说吴山长吩咐下来,今晚要亲临香厨堂,带着临川坊的人查阅账本。
消息一出,便跟冷水进了热油锅似的,满屋子吧唧嘴的声音全停了。
伙夫们一个二个眼珠子瞪得溜圆,不住地往曾阿福与杨文贵脸上来回望。
要知道,临川坊虽司管书院内务不假,但伙房内每日采买零碎,账目一贯混乱。
当年叶山长特定下规矩,每月特按份例,给香厨堂提前支一笔银子使唤。等那银子见了底,再把账本交上去对一对,接着领下个月的。
多少年了一直如此,而这冷不丁上门查账,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这吴尚博,又抽哪门子风要查账……”
曾阿福攒着眉头暗骂一句,又斜眼看向一旁的杨文贵,冷声道:“你那破账本子,可按时给临川坊递了?”
杨文贵不动声色瞥了眼角落里的石磊,又堆起那副惯常的笑。
“福师傅放心,我那账本每月都递得妥帖。眼下八成是刚开年,临川坊那帮人要统总账呢。”
“哼,算你做事仔细。”
曾阿福信了这这句,又补上一句:“咱们伙房这账……没什么窟窿眼儿吧?可别让人家查出个三长两短来,老子丢不起那人!”
“哎呀!都这么多年了,您还信不过我?”
杨文贵一拍大腿,老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一起。
“一会儿吃过饭,我这就去把那些账本子分码整齐,恭候山长大驾。临川坊那群小子便是打着灯笼瞧,也绝看不出一点儿毛病!”
“行吧行吧!”
曾阿福被他嚷得心烦,驱赶苍蝇似的挥了挥大掌,“还等吃饭呢?现在就麻溜弄去!今晚要是让人逮住一点不是,就给老子收拾铺盖滚下山去!”
此话一出,杨文贵也坐不下去了,只能利索答应了一声,回自己屋里去了。临走前,还不忘不怀好意地朝角落林乐钧的方向看了一眼。
揭发的时机就在今晚了。
林乐钧默默喝完碗底最后一口汤。对上阿顺惊疑不定的眼神。
两人谁也没说话,等到所有人都抹着嘴巴放下了碗,照例打扫了厨堂。
午后的日光虽然刺眼,却不带一丝温度。
林乐钧忙完所有活计,正要回伙房里歇下。
然而刚掀开那布帘子,脚步猛地顿住了。
只见杨文贵和石磊正在他铺位上坐着,一见他进屋,两行阴毒的目光顿如飞刀似的朝他投了过来。
“呦,这不是咱们露华书院的大功臣吗?”
杨文贵斜睨着林乐钧,嘴角扯出讥讽的弧度,慢悠悠地开了腔。
“听说你小子前天在食堂倒是威风得很。怎么?搬了几天书,结交上几个学子,就觉着自己能在香厨堂翻起天了?”
满屋的伙夫们皆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林乐钧攥了攥拳,紧绷着身子沉声道:“……你们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杨文贵极短地嗤笑一声。忽然站起身来,慢悠悠走至林乐钧面前。
“那就得看今晚你小子这张嘴,打算怎么说话了。”
他低下视线,看着林乐钧的脸,高壮的身形带着一股压迫。
“老子早打听清楚了,你家住在石栏村。而你那个寡妇娘,可是天天在五马镇清水码头,风吹日晒地卖她那几个破烧饼糊口呢?”
听他提及李四娘,林乐钧脸色骤然变得通红,胸腔里怒火翻腾,几乎就要要冲破喉咙了。
杨文贵则甚是满意地观察着对面的反应,继续威胁道:
“老子告诉你,今晚小磊子要是因为你小子在山长面前胡说八道,被曾阿福那老狗撵出了香厨堂,他一个光脚的可不怕穿鞋的!码头那地方鱼龙混杂,小磊子认识的兄弟可不少,有的是闲工夫,好好照顾你娘的生意。”
“你敢!”
林乐钧双目赤红,他从未想过,这些人的手段能如此卑鄙,居然拿阿娘作威胁!
“便试试我们敢不敢!”
石磊一脚踹飞了林乐钧摆在踏凳上的棉鞋,满脸凶神恶煞,“你娘的摊子往后是热闹还是清净,全看你如何表现了!”
杨文贵也骂道:“给机会不中用的东西,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同样是一起进香厨堂的,曹小明就比你识时务得多!自己求着学门道!”
说到这儿,他冷冷扫了一眼正缩在人堆后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地缝里的曹小明。
又盯着林乐钧继续道:
“还有,别以为你如今和阿顺搭上了伴儿,他就能跟你穿一条裤子了。你真当他是傻的?那厮也比你识相得多!家里有个瞎了眼的老娘要汤药吊命,绣坊里还有个没长开的女儿靠针线活糊口。只要老子在香厨堂一天,你们就得把尾巴夹紧了,一个浪头别想翻起来!”
听到这儿,林乐钧心口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再怎么说,曹小明也是这冰冷灶房里,第一个对他露出善意的人。
而阿顺……
从前见他那副百依百顺的模样,还以为他是对自己的处境已然麻木了。
万万没想到,杨文贵这伙人,哪里是伙夫?分明是盘踞在香厨堂檐下的地痞恶棍!竟能如此下作,拿旁人的至亲骨肉作要挟!
从前在石栏村时,赵家人虽然霸道蛮横,充其量也不过是些为争几亩薄田红了眼的庄稼人。
可这香厨堂里三教九流汇聚,下的全是断人后路的黑手,远非心思直白的村里人可比。
想到李四娘在码头叫卖的身影,林乐钧气得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他牙关紧咬,好不容易才将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愤恨吞回了腹中。如果不是为了阿娘,真恨不得抓起刀子和这无赖拼命!
见林乐钧半晌一声不吭,杨文贵以为是被逼得说不出话来了。
周围的伙夫们,除了跟与他关系相近的几个,剩下也都是眼神恐惧,大气不敢出一下。
余光一扫众人反应,杨文贵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得意。
这次就当是杀鸡给猴看了,从今往后,看谁还敢不安分!
“小子,还想让你娘在清水码头过几天安生日子吗?”
他抬起手,不轻不重在林乐钧脸颊上拍了两下,“想的话,等到了山长跟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给我掂量清楚了!”
林乐钧怒极抬眼,眼底赤红一片。
血气直冲头顶,正要抓住那只手狠狠折下去,一道裹挟着浓浓不耐烦的低沉声线,忽然从角落里飘了过来。
“聒噪!要吵滚出去吵,外头可宽敞着!”
那声音不高,却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只见陈一刀正躺在自己铺位上,身上盖着件半旧的褂子,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只有紧蹙的眉峰,透露着此时的极度不悦。
杨文贵却表情一僵,动作猛地顿住了。
要知道,这个陈一刀可是香厨堂里出了名的闷葫芦,也是新来四人里唯一一块他啃不动也掰不折的硬骨头。
此人平日里独来独往,话也少,从不与任何人深交。
众人只知道,他是祁州城的长春楼出身。
而长春楼是漕帮罩着的场子,做的都是功夫菜,连官府的人去了都得客客气气的。
陈一刀刚来香厨堂那会儿,杨文贵不是没动过巴结的心思,私下里送钱递话,想攀上点关系。可陈一刀这人,软话不听,钱财不动,根本油盐不进。
后来他私下里费了不少心思打听,只探得陈一刀在祁州城无亲无故,却颇得祁州漕帮总瓢把子罗万里的青眼,甚有风言风语传说,他是被罗老大收作了养子……
虽然杨文贵实在想不通,此人放着长春楼的风光大厨不做,跑到这书院伙房来窝着洗菜备菜图什么?
但他心知肚明,对上这种真正在刀口舔过血的狠角色,能不招惹,最好别招惹。
想到这里,杨文贵阴鸷地盯了陈一刀一眼。
权衡片刻,终究没再发作。
他扯了扯嘴角,对石磊一摆头:“走了,小磊子,也让咱们陈大厨清净一会儿。”
石磊被陈一刀那一声搅了兴头,又不敢违逆杨文贵,只得狠狠瞪了林乐钧一眼。
“姓林的,你给我等着瞧!这事儿没完!”
撂下这句狠话,他才跟在杨文贵身后,离开了伙房。
那两人离去后,伙房众人默契十足地也闭上了嘴。
林乐钧站在原地低垂着头,目光落在不远处。
谢钰送的那双棉鞋正可怜地一东一西歪倒着,原本整净的鞋面也被蹭上了好几道黑印子。
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阵痛和眼眶的酸涩。
过去捡起了那双鞋,擦了一下上面的污迹。
这时,后背忽然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回头一看,正是曹小明那张满是愧疚的脸。
林乐钧故意没搭理,拿着鞋就回了床头坐下。
反正曹小明开口,也只会是老一套“胳膊拧不过大腿”、“跟杨师傅低个头,示个好,这事儿就过去了”之类云云。
他自然知道,在这关系盘根错节的香厨堂里,想要安稳度日,似乎只有向杨文贵这种地头蛇低头示好这一条路可走。
就像曹小明说的那样,学得机灵起来,或许能少受些皮肉之苦,甚至还能在杨文贵牙缝里抠几个油水。
但现在的他,一点儿都不想听这种话。
还记得小半年前,他以为自己能凭着一身厨艺,就能在这露华书院寻个安身立命之所,带阿娘过上好日子。
却没想到,这看似清贵的书院,居然窝藏着更阴险肮脏的人情世故……
林乐钧双拳紧攥着吸了吸鼻子,用力擦着鞋。
就算再来一次,他也不要跟杨文贵那群硕鼠同流合污!
天色渐晚。
直到最后一抹残霞褪尽,书院各处渐次亮起灯火。
伴随一阵沉沉的撞钟声,晚课已然结束。
吴尚博则在几位临川坊学子的簇拥下,与袁济康一同踏入了香厨堂。
远远瞧见这行人,早已候在堂前的杨文贵忙不迭地迎上前去,对着人一阵拱手鞠躬。
“山长、袁夫子,您二位可是用过晚饭了?灶上火候还足着,若有想用的,小的这就吩咐下去……”
“不必。”
吴尚博负手而立,脸色沉静。
而他身后的几位临川坊学子,以李群玉为首,个个神情端肃,手中捧着记录用的纸笔,屏息侍立在侧。
“福师傅何在?”
“啊……福师傅正在灶房盯着,小的这就去请……”
杨文贵连忙应答着,作势想要唤人。
“不必了。”
吴尚博再次截断他,目光转向身后几位年轻学子,“你们几个素日埋头读书,鲜少至庖厨。今日便随我移步灶房,也亲眼看看香厨堂的后厨之地。”
“是。”几位学子齐声应诺着。
一行人不再多言,径直抬步向香厨堂深处行去。
杨文贵紧随其后,额角已微微见汗。
甫一踏入灶房,他立刻拔高了声调,吩咐道:“都愣着作甚!快!快给山长和夫子们搬几张干净的凳子来!”
几排长凳被迅速搬来。
吴尚博目光扫过并未落座,只侧首对身旁的李群玉吩咐道:“群玉,袁夫子年事已高,今日恐怕要好一阵功夫,你且扶夫子坐下歇息。”
李群玉闻声,立即恭谨应了一声,小心搀扶着袁夫子安然落座。
吴尚博目光一扫灶房众人,对上曾阿福时竟未作停留,只沉声下令道:
“石磊、林乐钧、阿顺,三位师傅且放下手中活计,近前答话。”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