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吴尚博带人闯入,竟还越过自己这管事厨司,点名叫走了石磊三人。
曾阿福不满地一摔手上漏瓢,“山长晚上过来,不就是为查帐本吗?怎地摆出这般阵仗,还叫了这几个小子回话?”
听到这句甚不客气的质问,吴尚博头都没转,并未理会。
曾阿福登时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气得额角青筋都跳了两跳。
他与吴尚博本就有嫌隙,而且根源就在这香厨堂的权柄之上。
前些日子,也是吴尚博借口香厨堂厨司人手不足,执意要在山下大张旗鼓地开办什么厨艺选拔,意图塞人进来分他的权。
当时还是曾阿福梗着脖子,寸步不让地咬死:管事厨司有他一人足矣!绝无可能再添第二个!
一番僵持之下,吴尚博才勉强退了一步,硬生生将那“选拔厨司”,压成了“添几个伙夫”,此事才算了结。
李群玉则上前一步,肃然将前日之事清晰道来:
“前日石磊于袁夫子面前,诬指林乐钧、阿顺二人私昧银钱。其言辞乖张,行横无理之状,在场多位同窗皆可为证。山长今日前来,便是为了彻查此事。”
曾阿福听完顿时暴怒,看着正缩头缩脑上前去的石磊,只恨不得提脚朝他后腚踹去。
“阿顺和林乐钧那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怂样!也有那胆子昧钱?编排这种没影儿的屁话,你是嫌自己命长,还是嫌老子这香厨堂太清净了!”
又猛地扭头瞪着杨文贵:“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杨文贵心头一跳,急忙答道:
“福师傅息怒!这、这不过是底下几个伙夫拌嘴吵架,一点鸡毛蒜皮的口角小事!我想着教训他们几句便是了,哪儿敢来扰您清静……”
“口角?”
吴尚博冷哼一声:“按照大玄律法,私昧官家钱财,依照数额,轻则杖责流放,重则落狱问斩!如此重罪,在你杨师傅眼里,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口角?”
杨文贵脸色剧变,连忙躬身:“小的不敢!山长教训得是!此事是小的糊涂了!”
他不敢再辩解,立刻转身朝石磊喝道:“你和林乐钧二人究竟是什么情况,可得跟山长如实说仔细了!”
石磊听闻,立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还没等人问话,自己先嚎出了声:
“求山长做主!小的冤枉啊!分明是……是林乐钧和阿顺!他们俩昧了买菜的钱!被小的撞见了!小的气不过,这才跟袁夫子说了几句!”
瞧他涕泪横流,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林乐钧就直犯恶心。
李群玉则道:“口说无凭,可有人证物证?”
杨文贵双手抱胸,冷冷向人群中看了一眼。
李虎和他对上目光,咬牙上前,梗着脖子附和道:“我便是人证,那日我也看见了!就是他们俩干的!”
“你既为人证,那便如实说来。”
李群玉目光锐利,审问道:“那日于何时何地,他们二人昧得是什么钱?具体数目几何?你又是如何撞见?”
被这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一愣,李虎向来是个粗枝大叶的,顿时支支吾吾起来。
“呃……就是前几日!买菜回来的路上……至于这钱嘛……好像是十几文……还是二十几文……”
听他越说越含糊,李群玉眉头微蹙,语气更沉。
“买菜回来路上?那便是林乐钧与阿顺负责采买了。账目由谁经手?这十几文是总账还是零头?你可亲眼所见他们如何分赃?又分了多少?”
“这……这个……”
李虎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满是大汗,求助般地看向杨文贵。
眼瞧着李虎这伪证站不住脚,石磊顿时急了眼。
“山长!李虎是个脑子笨说不清的,你们不信问林乐钧,钱是他昧的,他自己总该知道吧!”他指向林乐钧,“你自己说!是不是昧了钱?”
话音落定,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乐钧身上。
杨文贵眯了眯眼,恶狠狠地做着口型:小心说话!
林乐钧直直迎上他威胁的目光,脸上未见丝毫畏惧之色,一双圆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火焰正在燃烧。
“我没有昧钱!真正昧钱的另有其人!”
杨文贵脸色骤然大变,厉声叫道:“那么多双眼睛可都瞧见了!山长面前,你还敢狡辩!”
“杨师傅。”
李群玉及时截断了杨文贵的咆哮,“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先让林小师傅把话说完。”
林乐钧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目光直直钉在杨文贵和石磊身上。
“任你们如何诬陷,我清者自清!因为昧钱的人分明是你们!”
“你血口喷人!”
杨文贵气得浑身发抖,只恨不得能将林乐钧生吞了。
“山长!夫子!李公子明鉴!这小子分明是穷疯了!狗急跳墙才胡乱攀咬!他家在石栏村穷得叮当响,他娘在码头卖烧饼都供不起他,这才铤而走险!您都是贵人,可别被他蒙蔽了……”
“家贫如何?”
袁济康闻言,一行白眉骤然扬起,“贵贱在德,不在财帛!寒门亦能出贵子!”
杨文贵自知又说错了话,只能咬牙又将矛头直指林乐钧。
“贵人们既讲证据,那便问问这小子可有我昧钱的证据!空口白牙,便是诬告!”
李群玉顺势看向林乐钧:“林小师傅,可有凭据?”
“山长,袁夫子,诸位公子。”
林乐钧抬步上前,一对上杨文贵满是威胁的视线,便又想起了中午这恶痞拿李四娘做要挟的恶臭嘴脸。
向众人作了一揖,“……不知你们可曾听说过‘隔夜鲜’?”
“隔夜鲜?”
吴尚博与袁济康对视一阵,面露疑惑。
李群玉与另外两个学子也摇了摇头,“何为‘隔夜鲜’?”
旁边的曾阿福瞪起眼,骂道:“他娘的,让你小子拿证据,你倒在这儿还卖起关子了!”
林乐钧目光灼灼,继续盯着杨文贵。
“这所谓的‘隔夜鲜’——便是杨师傅教授我的香厨堂门道。也是全靠师傅带领,我才知道,原来那隔了夜、蔫头耷脑、市上卖不出去的烂菜叶子,也能被人视若珍宝地采买回去,吃进夫子学子们肚子里!”
此话一出,灶房内登时一片哗然。
曾阿福则猛地扭头,死死盯在杨文贵那张惨白的脸上,额角青筋暴跳。
“林小师傅,此事非同小可!究竟如何,你细说来听听!”
吴尚博亦是脸色铁青,他此行来香厨堂本是为正风气的,却没想到这口角背后,还藏着如此丑闻。
林乐钧看向厨堂神色各异的众人,握了握拳。
这污糟地方,他待够了!
今天若不能为自己讨回公道,日后留在这香厨堂,也必定被杨文贵一伙人往死里整!
与其继续苟且,还不如破釜沉舟一次!
就算被赶出去,也要把这群硕鼠的皮扒下一层来!
想到这里,林乐钧横起眉,掷地有声开了口。
将此前如何发现杨文贵伙同李虎等人虚报菜价、以次充好的烂勾当,连着威胁不成、便设计陷害的毒计,倒豆子般痛痛快快全抖落了出来。
“胡说八道!满口喷粪!”
李虎第一个跳出来,脸涨得通红,“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编故事也别扯上我!”
杨文贵更是气得腮帮子都打着哆嗦,只咬牙道:“小畜生!说了这么多!你可有真凭实据!”
“真凭实据?”林乐钧冷笑一声,“我也用眼睛看见了!看见你们怎么分钱!看见那些烂菜叶子是怎么被你们运上山来!说成是上等好菜!”
又猛地看向后方一直低头不语的阿顺,皱眉道:
“阿顺哥!山长今日亲自彻查此事,你还不愿意站出来说话吗?昧公家的钱可是要被流放杀头的!难道你还要继续替这群蛀虫背黑锅!落大狱吗!”
听闻这一席话,阿顺浑身剧烈一颤。
想起家中的母亲和女儿,那张向来麻木的脸上,也终于闪过一丝决绝。
“……小人能替林师傅作证!”
他抬起头,眼中尽是压抑已久的愤恨与痛苦,颤声继续道:
“小人从前在厨堂管账!杨文贵威逼入伙不成,就偷偷放火烧了账本子!还拉上其他人做伪证,在福师傅跟前诬陷小人昧钱赖账!”
说着,阿顺手指向灶台侧方的菜筐。
“夫子学子们若是不信,这些便是杨文贵今早拉来的‘好菜’!掀开上头那层看看,底下全是蔫巴烂叶!”
吴尚博肃然扫一眼已两股战战、汗出如浆的杨文贵三人,向李群玉微微颔首。
李群玉遂上前去,谨慎拨开表层几棵尚算鲜亮的蔬菜。
只翻了几下,眉头便深深蹙起。
“回禀山长、夫子,这菜筐确如林小师傅所言。表层新鲜菜蔬寥寥,其下尽皆萎蔫失色,绝非新鲜时蔬!”
“杨——文——贵——”
没等吴尚博先开口,曾阿福周身顿然怒火冲天,一把抄起案板上的劈骨刀,朝杨文贵猛扑去。
“老子剁了你这个黑心肝的王八羔子!”
杨文贵惨叫一声,甚是狼狈地低下身子,急忙躲进案台下。
袁继康见状不妙,起身忙道:“阿福!使不得!你们快拦住他!”
灶房顿时一片混乱。
三四个伙夫学子一同上前,急忙将那曾阿福拦下。
“姓杨的!你敢拿烂菜叶子糊弄老子!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被众人死死架住的曾阿福气得目眦欲裂,又对林乐钧吼道:“还有你!这么大的事!从前为何不跟我说?!”
“跟您说管用吗?”
林乐钧皱眉,“福师傅,我来香厨堂也快半年了,您可曾亲手翻过一回账本?可曾检查过菜蔬品质究竟如何?可清楚市上时价是几钱几两?只要厨堂内清净,每餐每饭都按时准备了,您便高枕无忧了,哪里还愿意管伙夫之间的‘口角’?”
这一连串质问,令曾阿福那张黑脸顿然涨得通红。
只能朝惊恐万状的杨文贵咆哮:“姓杨的!还不快去给老子把账本拿来!”
杨文贵浑身一抖,连滚带爬出了灶房。
不出一会儿,又抱着一叠册子回来。
曾阿福撂下手中的刀,一把夺过那账本,迫不及待地翻开。
然而他识字本就有限,粗短的手指划过密密麻麻的笔迹,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
杨文贵仍狡辩道:“账……账目是没问题的!福师傅明鉴啊!”
“闭嘴!”曾阿福怒吼一声,将账本狠狠塞给旁边一位临川坊的学子,“你们几个!给老子仔细看!”
几位学子立刻围拢过来,借着灶房明亮的灯火,一页一页仔细翻阅。
不过片刻,李群玉一贯温润的脸上便布满寒霜。
“条目混乱,收支不清,真是一笔烂账!”
另一位学子则指着其中一行,讶异道:“我虽不通庶务,但这白菜一石竟作价二十金?这……这价格堪比上等松烟墨了!岂有此理!”
听着学子们左一言右一语的讨论,豆大的汗珠从杨文贵额头不住滚落,一旁的李虎、石磊更是双目涣散,浑身都在打着哆嗦。
“学子们若要看细目……细目都在这里!”
伙夫之间,忽然传来一道弱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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